雲秦舊地

 

 

 

 

夜間失眠

 

 

 

 

前一陣子失眠得很厲害。

 

昨天我意外抽到了政府發放的獎品，好像是關於失眠

補助的，聽說名額不多，難怪我最近發票都沒中獎，

連續槓龜三個月，可能運氣都集中在上面了吧。

 

去便利超商領取的時候，領到了一個毛線包包，打開

一看，裡頭裝著一張白色的綿羊券，還有一小罐護手

的綿羊油。

 

綿羊券的正面是白色的，中間用淺灰色的線條勾勒出

毛茸茸的、沉睡中的綿羊，沒有文字。背面是深藍色的，

上面有圓滾滾的昏黃月輪，還有成群結隊往月亮所在

之處狂奔而去的綿羊們，綿羊們身上有著編號，跑在

越後方的數字越大。

 

裡面還有一張印得相當精美的使用說明，文字倒是很簡單：

「請思考對您有重大意義的二位數字，登錄於系統app上，

並於睡前數羊，並在數到該數字之前，保持失眠狀態，屆時

請記得，務必抱緊處理。」

 

嗯，數羊這個看得懂，不過抱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或者

是說，到底是要抱緊什麼呢？

 

我跟便利超商熟識的店員討論了一下，結果我猜羊，他猜

男人(當然務必是在雙方同意的前提之下)。

 

「就抱住之後，酣暢淋漓做上一整晚，然後就睡著啦！」

店員小花表示。不知道為什麼，可能之前空窗期……太久

了吧，我居然覺得很有道理，但……感覺應該不太可能啦！

跟男的抱在一起，那羊要幹嘛？在旁邊看嗎？唉，什麼跟

什麼呀……

 

然後我和小花還順便聊了聊其他種類的失眠補助券，聽說

有一種驚悚券，使用說明傳出來好多個版本，其中好像

有一個是半夜對鏡子削蘋果，也不知道最後是不是嚇暈的，

還有美食券，感覺可能是大吃美味宵夜然後撐到睡著吧？

 

其實我原本最希望抽到宵夜券，驚悚券則是最不希望抽到的。

我倒不是害怕，其實是因為前男友。他是那種怕得要命又愛

看驚悚片或者鬼片的人，看完他晚上都會緊緊抱著我睡覺，

所以他拉我去看的時候，我心裡都暗自開心。現在，我們

不在一起了，也就沒有必要嚇自己啦。

 

也不是說討厭，只是覺得會想他，想念他不是討厭的事，

只是不合時宜而已。

 

我並不是那種分手之後還藕斷絲連、妄圖牽扯不清的人，

不聯絡與不打擾是基本，但可能事實上人很難管住內心

的感覺。

 

我決定好的兩位數字是前男友的生日的月份與日，當時

我們有一個共同帳戶，戶名是我的，但提款卡密碼是

用他的生日，後來我們分開的時候，存簿和提款卡留在

我這邊(原本他連裡面存進去的，屬於他的錢都不肯拿，

是我硬塞給他的)，最後道別，氣氛正感傷的時候，他

抱了我一下，還提醒我記得去改密碼。

 

後來我還是捨不得改密碼，那個帳戶就變成我的特別基金，

偶爾有獎金、中獎或額外收入，感覺運氣比較好的錢，我

都會存進去，拿來買一些，我會用很久的，比較貴重的物品。

好像會有點捨不得用裡面的錢，除非真的很重要很重要的

東西，變相存了不少錢呢。

 

綿羊券的使用期限是自領取內一年，只要是失眠的夜晚

(數到登錄數字前沒睡著)都可以。

 

為了避免睡過頭，我特別挑選了週五晚間使用。

 

翻來覆去直到十二點半，確定毫無睡意之後，才慢慢數到了

95。

 

然後，我就睡著了……

 

夢裡，有東西瘋狂地撞我窗戶，打開窗戶一看，發現是一隻

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綿羊，牠的身上印著大大的「95」，脖子

上的項圈掛著牌牌，上面寫著：「請上羊，抱緊處理！」

 

所以，果然是羊，不是男人嗎？

 

綿羊還叼著一張紙，低頭遞到了我手中，打開一看，發現

上面寫著dress code：「睡衣、毛茸茸的物品以及某樣

鍾愛的寢具。」

 

睡衣就是身上這套輕薄的夏衣，不用換，至於毛茸茸的

東西，我翻了半天總算挖出一雙毛絨拖鞋，是前男友

跟我一起買的，他的是黑的，我的灰的，他的那雙他

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繼續穿。

 

分手之後某年冬天跟兩個老朋友喝酒，喝茫了之後躺

客廳地板上，隨手摸到毛絨絨的拖鞋鞋面，就抱著痛哭，

因為拖鞋扯不走，一扯我就哭更大聲，哇哇大叫，兩個

目瞪口呆的友人只好把我連同拖鞋一起安置在被窩裡，

隔天我被自己的鞋子給薰醒的，超級丟臉，洗完曬乾

上面的毛毛之後，就被我收起來想說眼不見為淨，沒

想到現在派上用場啦。

 

至於鍾愛的寢具，我拿了我的小枕頭。

 

小枕頭的歷史悠久，小時候就跟著我南征北討在阿嬤

和父母的家中間，是我阿嬤給我買的，記得是在阿嬤家

巷口左轉第一家的寢具店買的，就是那種一串長長掛起，

放在塑膠套的小枕頭中的其中一個，有好多圖案可以選，

好像是因為我一直哭個不停要找媽媽，第一代枕頭套也是

阿嬤幫我做的，後來還陸續做過好多個，阿嬤往生之後，

我就把她幫我做的最後一個枕頭套收藏起來，捨不得再用。

現在用的枕頭套是我自己買的，前男友也買了好多個，

現在暫時跟拖鞋收在一起。日常使用的東西總是這樣，

很多回憶，容易觸景傷情，不過就自己調整啦。

 

關於小枕頭的功能，小時候就是抱著睡，有點像安全

毯一樣，隨著年歲漸長，也是有開發出新的功能，嗯，

就是……墊著睡，可以靠腰(不是在罵人啦)，比較方便

動作嘛，有講好弄髒的話，要幫忙換枕頭套。其實我也

不是刻意拿來墊，但情熱的時候隨手抓東西來墊，十次

有九次都會抓到小枕頭，就……高度很剛好。

 

就這樣，我把綿羊券交給了綿羊，背著小枕頭，穿著睡衣，

腳踏毛絨拖鞋，爬上了羊背，迎著夜風，奔向未知的遠方，

讓我想起了大二的時候和前男友合買的小綿羊125，雖然說，

騎起來完全不一樣，不過，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夜衝吧！

 

 

夜風如水一般冰涼，好在身前有巨大的綿羊可以抱緊，也

不知究竟是否身處夢境，綿羊奔過的夜空底下的雪色雲霧

厚實，只在其上留下一排淺淺的蹄印，只偶爾隨風留出

少許縫隙，足以窺見地面上隱隱綽綽的燈火。

 

中間我一直有點期待羊群集結，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可以

打個招呼，但沿途狂奔的好像只有我這邊這隻，也不知道

前面94隻羊去了哪裡？

 

最終綿羊在月亮附近一道高聳的雲山山麓停了下來，那裡

停著一列被胖乎乎的雲朵環繞的雪白列車，看上去簡直像

是首尾相連的巨型綿羊們，也不知道真正開始行駛時，從

地面上看來，是否像是隨風移動的雲牆，綿羊載著我直奔

第95節車廂，咩咩著示意我該下羊了。

 

不過從左邊逛到右邊，再從右邊繞到左邊，我還是不知道

該怎麼進入車廂，綿羊有點鄙夷地扭頭看我一眼，奔過去

硬是把白色車廂上的雲朵們給用力擠開，又把綿羊券叼

給我，像是在示意我趕緊插卡。

 

卡槽的位置正好在浮雕著「95」的巨大數字上頭，插進去

的時候還「咩」了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就在此時，車廂猝然滑開了，瀰漫的霧氣之後，車廂的地板

像是夜晚的河，靜謐的流波映照車廂溫和的頂燈，隱約能看見

有銀白色的小魚浮游而過。

 

我遲疑著往內踏了一步，確認踩在了實處，腳底雖有水流的

波紋漫開，卻並不往下沉落之後，才鬆了一口氣，眼光順著

銀魚游動時晃漾的銀光而去，看見了河岸邊有點點螢光款款

飛起，像是螢火蟲。

 

在距離我最遠的車廂角落，唯一的乘客孤零零地坐在角落，

堆放著色彩明亮的抱枕的素色沙發上，頭頂上恰好有一盞

溫和的光，所以能看得很清楚——確實是個男的，也是我

喜歡的類型，但這個恰好是不能抱緊處理的那種……

 

 

唉，前男友這種生物啊……

 

 

想起我背上還背著我們一起時我靠過腰的小枕頭，我整個

頭皮發麻，反射性掉頭往外走，發現剛剛載我來的綿羊

身上的號碼已經更換為98號，牠看見我咩咩地打了聲招呼，

而後便頭也不回地朝來時路狂奔而去，過不多時，圓滾滾

的身形便消失在月輪彼方的點點星辰之後，大概是要去載

登錄98號的綿羊券持有者，所以……全部綿羊都是同一隻

嗎？這也太累了吧！也不知道有沒有給人家加班費？這年頭

感覺綿羊員工也不容易呀！印象中那款獎勵券app中的綿羊券

子目好像有一個按鈕是使用後評價，滿分好像是五隻羊的樣子，

回去再幫忙評分一下好了(不過因為沒有退場機制，我打算

評4.5隻羊)。

 

由於無羊可乘(羊去加班了)，無路可退，我又退回了車廂，

結果剛好看到那傢伙拿著枕頭在捶沙發，一臉氣惱，他看我

退回來，嚇了一跳，表情有點呆滯，一時間也不知道要不要

繼續捶。

 

然後我忍不住笑了。

 

仔細一看，我們兩個撞睡衣、撞拖鞋，再加上我拎在手上的

小枕頭，早就尷尬到不能更尷尬了。

 

真的是很奇怪的感覺，分手後，當然想他，可是又覺得不再

相見的話，會比較好，總覺得如果見了面無話可說，回想起

過往的親暱，反而傷感，漸行漸遠，漸漸淡出彼此的生活，

才是正道，就跟人生之中無數次發生過的那一些大大小小的

別離一樣的。

 

等到真正見了面，卻是在這樣似夢非夢，像童話，又極為

安靜的場景裡。

 

兩種相反的意見，如同兩隻雄羊雙角互抵，在腦海中擊打

不休。如果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我一定會猶豫的。

 

只是，可能人世間的一場大夢太苦太涼，所以才會用獎勵券

換取短短甜甜的一場幻夢、一宿安眠吧？

 

其實，我很清楚他的個性是不會追過來，不會主動靠近，

寧可追悔莫及，憋到內傷也不會，所以如果我剛剛真的

走了，他就只有默默捶枕頭的份。

 

我的個性則是，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我先喜歡

人家的，我認了，雖然我們分手了，也還喜歡他，這個

不丟臉，我自己知道就好。

 

 

「不看我喔！你幾歲？」我逗他，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拿我的小枕頭戳戳他，他不說話，還是不肯正臉看我，

臉都脹紅了。

 

沙發並不太大，如果兩個男人相鄰而坐，膝蓋相距便

不到五公分，一黑一灰的毛絨拖鞋，更是幾乎靠在彼此

旁邊。

 

冷靜了將近五分鐘(中間偷瞄我好幾次)之後，他試圖

伸手把我的小枕頭接過去，發現我讓他拿走，沒有牴觸

之後，臉上緊繃的線條忽然鬆了鬆，第一次露出了一個

類似於微笑的表情。

 

我等待了更長的時間，直到另一隻綿羊送來了兩大杯

鋪滿了棉花糖的熱可可，直到列車終於開始行駛，繞過

明黃色的飽滿月輪，伴著繚繞車身的雲霧，往更深邃的

夜色之中行去的時候，我才等來了結結巴巴的說明。

 

 

「其實我原本抽到的是驚悚券，但是我沒有用那個……」

 

他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因為我們

分手了，晚上他感覺害怕的時候，不能再依靠我，

或者是害怕會想我。

 

「小花不小心說漏嘴，知道你抽到了綿羊券之後，我把

全部同事和親戚朋友都問過一遍，總算換到了這張。」

 

「我知道你可能不會換密碼，也知道你應該會挑週五，

但不確定是哪一天。」

 

「只是……很想看看你好不好，既怕你不來，也害怕

你來，你剛剛……轉頭就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才好，好怕你討厭我。」

 

然後他就沒有說話，被我緊緊抱住了。

 

「就這樣就好啊，抱緊處理，使用說明上不是有寫嗎？

就算沒有寫，我也想你，所以想抱你，你有意見嗎？」

 

等了好久，也沒能等來他的意見，這人忙著哭，忙著

偷擦眼淚，根本沒空理我。

 

後來(等他哭完)，我們研究了一下車廂的使用說明，

調出了沙發床、被子枕頭和家庭劇院，還挖出了幾包

零食，再研究了一下影片清單，然後開始……看恐怖片，

為了貼合整個氣氛，我們還特意挑了發生在列車上的

恐怖片，一起窩在沙發床上看，當然枕頭被子那些都

有先鋪好。

 

比起剛剛見面時的僵硬，他顯得放鬆很多，右手抱著

我的小枕頭，左手吃零食，還不時碰碰我，確認我

還在旁邊。

 

到了劇情高潮的時候，他嚇得抱住我，努力忍住不叫

出來，我鎮定地伸手摟住他，努力忍住不笑出來。

 

怎麼辦，好像還是覺得有點可愛，關於前男友

這種生物。

 

看完片子，我們都有點睏了，就蓋棉被純聊天(有溝通

過在公共設施上不做靠腰的事情)。

 

他抱著我，像是有點捨不得這段時光，一直努力撐著

眼皮不想睡著，我摸摸他的黑眼圈，摸摸他的頭髮，

小聲跟他說，睡吧，之後我們再一起看恐怖片。

 

他有點睏，眼神迷濛地看著我笑，把我抱緊處理，最後

把頭拱在我身上，像小孩子一樣睡著了。

 

而我抱著他，他就像我的小枕頭，半睡半醒之際，我

後知後覺地發現。

 

 

使用過綿羊券之後，當然也發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我還是幫獎勵券app中的綿羊券評了4.9隻羊的

高分，綿羊列車上的影片清單有恐怖片這點真的是非常

加分。其中扣掉的0.1隻羊是因為在床上醒來之後我落枕，

有整整兩天不能轉頭，合理懷疑是被加班加到暴怒的綿羊

載回來的時候亂丟所致。

 

比如，我無意中把分手之後所有口碑好的恐怖片清單整理

了一下，特別是……看完之後適合靠腰的那種。

 

 

比如，整整一個月之後，我終於接到了前男友的電話，

他約我去看恐怖片，非常中規中矩地討論好片子，約定

了時間地點(我建議直接來我家裡看)，還閒聊了將近

二十分鐘，一直拖到掛電話之前，他才低聲問我說：

 

 

「那個，我……我可不可以重新追你？」

 

 

「好啊，放馬過來！」

 

 

「哦，對了，不准放羊噢，我警告你。」我趕在他回答

之前掛斷了電話，生怕他聽出了我語氣之中幾乎遮掩

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