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夏日

 

 

 

 

一個關於夏天的故事，裡面有部分台語對白，抱歉

因為擔心文字(選字)問題導致閱讀與理解上的困難，

有附上對照的中文供參考。

 

 

 

 

對於夏天好像總是有種複雜的感情。

 

好怕熱，可偶爾會留戀夏日裡大塊的雲，大把的風，

大到極致時並不迷人眼目，也不是冬日裡刮面的刀，

像是溫和的拂過面容的手。

 

雖然從冷氣很強的地方出來，被撲了一臉暖融融的

微風時，會有點生氣，但在海邊，夏天的風卻很輕盈，

足以祛除點亮海面的強烈日光，遠遠吹向那看不清邊界

的水域與天空。

 

夏天裡即使悶極了之後的驟雨也是暢快的，天色早早

就亮，少有朦朧陰鬱的角落。

 

像是一個明亮的，難以容納悲傷的季節，即便有，可能

會全部轉化為熊熊怒火，所以需要吃冰。

 

如果有一天，我在夏天哭泣，應該是……熱到哭出來吧？

或者是有人偷吃我的冰棒。

 

還有就是，以前高中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人。

 

喜歡上他的時候是夏天，所以我覺得……應該是真愛。

 

在高三夏天這種心火旺盛、躁動不安的時刻，不管是

寫了一整天考卷寫到兩眼無神，對人生開始產生懷疑時，

或是打完籃球所有人一身臭汗的時刻，我都覺得他很帥，

莫名其妙的帥。他喝水喝到嗆到，咳個半死，還是覺得

他很帥(我有記得幫他拍背，這種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

 

他好像知道我喜歡他，所以，我只好比他更酷。

 

他也不管我怎樣(到底酷不酷)，高興起來照樣搭著我的

肩說話，然後我耍酷失敗的時候會偷笑，笑完被我揍一頓，

鬧完一起去吃飯，或接著上課。

 

因為身高都比較高，我們兩個永遠坐在最後一排，幾乎

都分在隔壁，然後座號又剛好一前一後，他基數我偶數，

咳，我指的真的是座號，不是位置啦，雖然說位置也……

 

話說，零，應該是偶數……吧。

 

所以只要是按照座號分組的，我們有蠻多機會一組，

同學和老師們幾乎把我們綁定，甚至發生過對著我叫他

或對著他叫我的狀況，也經常會告知我或他一些他或我

應該知道的事項。

 

蠻懷念那樣無憂無慮，沒有隔閡的感覺。

 

記得高三大考前最後衝刺兩個月，我們經常去吃學校

舊大門附近的一家汕頭意麵，冬天的時候一人一碗大碗

的乾麵，攪拌醬汁時飄出的香味讓人有活過來(或是還

活著)的感覺，再分吃一盤燙過的、熱騰騰的滷味，還餓

的話會多點一碗魚丸或餛飩湯，吃飽了回學校繼續晚自習，

晚自習完筋疲力竭地各自回家。

 

一直記得考前那天晚上，快十二點十分，他傳簡訊給我，

那個時候還是非智慧型手機的年代。我們兩個都是高二

才辦的零元手機，他的是神機Nokia，我的是Motorola的

貝殼機。

 

「幹！好像失眠了！」幾乎可以想像到那傢伙在另一端

該該叫的表情，我躺在床上，有點無言，很快回訊息過去：

「失眠就失眠，你跑來吵我幹嘛？有病喔！」

 

「哈哈哈，你也失眠嗎？」訊息很快回過來，內容讓人有點怒。

 

大概有幾分鐘的時間，手機都沒有動靜，好一陣子手機

才又震了一下：

「欸，怎麼辦，好像有點害怕，不會寫怎麼辦。我剛

其實睡了半小時，夢到都不會寫結果嚇醒……」

 

「怕屁，你不會寫，我也不會寫啊，白痴喔你。」我嗆他。

 

「幹！好啦明天考場見。」

 

「嗯，趕快睡啦，笨蛋。」

 

後來念大學之後，手機的技術一日千里，十幾年間智慧型

手機的技術越來越成熟，銀幕越做越大，功能越來越多元

精細，整個市場甚至逐漸趨於飽和，當年那台非智慧型

手機裡存放的簡訊早就找不到了，但我一直記得這段大考

前夕的對話，真的很沒有營養，但……也真的很親暱。

 

認真思量，也分不出究竟僅止於好朋友之間的感情，

還是……有什麼越界之處，然而那也不重要。

 

對比飛速經過的時間，那也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

所發生的寥寥數語，不過我一直都記得，想起來的時候，

有點想笑。

 

一起唸書的三年時光有太多這樣的細節，足以弭平最終

沒有告白的失落感嗎？我也不知道。

 

但如果想到他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笑的話，那麼這樣

的回憶，應該是美好的吧？

 

 

******

 

 

三十出頭，大概是工作上比較忙碌，然而長輩身體容易

出狀況的時期。

 

最近我爸緊急入院動手術。好在我家有我媽我妹還有我

三個人可以輪流陪床。

 

醫療費用、人力可以負擔，我爸的手術結果也是好的，

主治醫師人很好，對我們的問題也回答得很細，但心理

上還是覺得有受到衝擊——原來好強了一輩子的老爸，

有一天，會這樣忽然倒下去。

 

當時在公司接到我媽電話的時候，我整個人腦袋都是

空白的，回想起來，當時是怎麼和老闆請好假，騎車

衝到醫院去，整段記憶都很模糊。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老爸這麼脆弱的樣子，他之前一直

是那種很少生病的人，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故。

 

但我媽和我妹都很緊張也很疲憊，尤其我媽媽，作為

家裡的長子，我也不知道，應該跟誰說這些，可能就

撐過去就好了吧，而且，在醫院裡頭，總是能看到比

我們更辛苦的家庭。

 

前幾天聽對面病床的家屬說，隔壁病房認識的一個

老先生前天凌晨往生了，看看還在睡覺的老爸，摸摸

他還在打點滴的手，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今天工作上有點狀況，到醫院的時候，短暫在外面的

花園停留了一會，打算冷靜一會，喘口氣，我不想讓

媽媽發現我心情不好。

 

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傍晚時分，就像是兩個國度的交替

一樣，白天黑夜，如同兩個世界。

 

吹著向晚涼風，有點發呆的困頓時刻，忽然有人叫我名字。

回頭一看，卻看見了那個，好久不見，許久以前，在夏天

的時候，喜歡上的人。

 

我揉了揉眼睛，以為我認錯人。

 

他朝我笑開了，在晚照靜美的餘暉之中，而後他三步併作

兩步朝我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

 

被抱住的時候還好，真正令我感到驚慌的是剛剛看見他

朝我笑開來的那一眼，那種心動的方式還是一模一樣。

 

真的很沒用，但……真的好帥。

 

「我沒叫你的話，你想假裝不認識我嗎？」他笑著虧我。

 

「怎麼可能？」我嗆他。

 

簡單聊了幾句，才知道他今天來幫阿公陪床，而我簡短

說了我爸的情況。

 

說的時候我盡量平靜，那麼多年沒見，我不希望他覺得，

我是一個脆弱的人，雖然我知道他一直認真在看我。講完

之後他忽然冒出一句：

「最近很累吧？」

 

就像高三的時候某天模擬考完我發燒，他陪我去護理室

休息的時候，他也是半途冒出這樣一句話，後面幾天他

一天到晚亂摸我額頭，說要看看我還有沒有發燒。

 

我低下頭不想理他，他卻不放過我，戳戳我手臂說：

「怎樣，你要哭了喔？」

 

「沒關係，我肩膀給你靠。」他挺了挺肩膀跟我開玩笑，

可是他看著我的神情明明很溫柔。

 

「靠你大頭，你很煩欸！」我再度嗆他，可是語氣並不是

很堅決，但至少有忍住，沒有讓淚意繼續湧出。

 

後來我媽打給我，我說我遇到高中同學多講了兩句，馬上

就過去，我媽說讓我跟同學去吃晚餐敘敘舊，吃完再幫她

帶碗麵過去就好。

 

「我……有點擔心我爸，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有點害怕

失去他。」在醫院外面的一家自助餐坐對面用餐的時候，

有點像以前唸書時我們一起吃東西的感覺，我忽然就跟他

說了很多。

 

說我的驚嚇、害怕、擔心，還有疲憊。

 

就像他在我們還很小，大考前夕失眠的時候，他跟我傾訴

他的害怕一樣。

 

吃完飯我買好我媽的麵，他買了飲料請我喝，完全按照

以前我們唸書的時候，我點飲料的習慣，然後我們一起

回醫院，各自前往家人所在的樓層。

 

到病房的時候，我爸剛吃完晚餐，問我說我剛剛是跟哪個

同學吃飯。

 

我還沒回答，我爸就問我說：

「甘是就緣投西勒？你老母陶都阿嘎我共欸。」

(是很帥的那個嗎？你媽媽剛剛跟我說的。)

 

我不是很想跟我爸承認，剛剛見過他，但他都這麼問了，

我也只好點點頭。

 

「伊甘捂男朋友？」我爸又問我。

(他有男朋友嗎？)

 

「我哪欸災，糾古無看到啊！」

(我怎麼知道，很久沒見面了！)

 

「西種緣投的查埔吼一刀咪啊就吼郎搶了了，你愛卡

注意欸！」(那種帥氣的男人吼一下就被人家搶光光了，

你要特別注意！)

 

看著我爸認真的眼神，我有點哭笑不得，有點在想，

這幾年，我爸是不是有點矯枉過正了。

 

 

一直記得我意外出櫃的那一天。

 

我有一本集郵簿，是我小學的時候我爸送給我的，

裡面的第一頁是我爸的收藏，其他頁是空的，讓我

存放我自己收藏的郵票。

 

小時候我爸偶爾會放幾張他覺得我會喜歡的郵票到

我的集郵簿裡。我長大之後，我爸就很少去動那本

集郵簿了，如果他想送我郵票會直接拿給我，讓我

自己收進集郵簿裡。我把要寫給他打算告白的信

夾在集郵簿裡面。

 

當時還沒想好什麼時候告白。

 

那時我爸準備了幾張我一直很喜歡，但他一直沒有

鬆口送我的郵票，想偷偷放到我的集郵簿裡當作

畢業禮物，想給我一個驚喜。

 

結果他看到了那封信。

 

晚上被叫到客廳的時候我爸臉色鐵青，講沒兩句他就

一巴掌搧過來。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這樣打我，以前頂多打手心，或是

肉多的屁股。大概是以前跟我小叔叔被我阿公打得

很慘的關係，我爸不太喜歡體罰。

 

我當場被打倒在地，耳朵嗡嗡直響，嘴角好像有點

出血，我有點忘記了。

 

也說不上委屈、傷心還是生氣，只是有點害怕看到他

眼裡失望的神情，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偷偷送郵票

給我。

 

解釋沒有益處，但我並不是故意想讓他感到難過，

即使這一切並不是我的過錯。

 

我妹當場嚇哭，馬上跑過去抱住我爸。

 

我媽當時的反應，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她一開始

其實也反對我喜歡男生。

 

但可能有小孩的女性，在緊要關頭，真的會迸發出

一股驚人的力量——非常的……戲劇化，也相當有

張力，足以令我爸這樣其實很疼老婆的男人退避

三舍。

 

我媽撲過來擋住我，又哭又尖叫地罵我爸。

 

她說小孩她生的，懷胎十月整整生了一天才生出來，

還差點難產，我爸就出個鳥和洨，憑什麼打我！

 

什麼要打我先打她啦，什麼喜歡男的又怎樣，她也

喜歡男的啊！不然怎麼會有我(這句我實在不知道

該怎麼反駁，我想我爸也不知道)。

 

接下來連沒有去度蜜月，跟我阿嬤的恩怨，一些

亂七八糟的往事全部都拿出來哭訴。

 

除了一開始有點嚇到，眼眶有點紅之外，到這邊

我已經不害怕了，我跟我爸隔著在哭的我妹和我媽，

遙遙對望，莫名覺得我爸有點後悔。

 

其實我也知道我爸的個性，大部分會讓著他，但

這件事本身沒辦法退讓。

 

天生的事情就是這樣，無法勉強，也無法改的。

 

我也不能騙我爸，這也不是什麼個性硬不硬的問題，

就性別不對，真的硬不起來啊，我覺得我爸應該能

理解，只是有點轉不過來。

 

後來我媽也不管我爸難看的臉色，哭著打電話給我

小叔叔，商量說能不能讓我去小叔叔家暫時住幾天。

我們家跟小叔叔家感情一直很好，聽我爸媽說，當年

小嬸嬸生小孩的時候，小叔叔的工作調動還沒完成，

大部分時間得待在外縣市，小嬸嬸娘家又很遠，是

我媽過去照顧小嬸嬸，幫她坐月子的，後來兩家還

不定期會聚餐或一起出去玩。

 

過去小叔叔家的時候，難免覺得有點尷尬，小嬸嬸

幫我塗過藥之後，小叔叔跟我聊了一下，他說他會

慢慢跟我爸說，讓我不要難過。聊到郵票的時候，

小叔叔跟我說，我爸送我的畢業禮物是他最喜歡的

珍藏，他以前好幾次試圖跟我爸交換，我爸都不肯

換給他呢。

 

隔天是週末，中午我爸來接我，原本我媽是跟小叔叔

說讓我住到週日，但我爸週六就過來了。

 

他看起來沒那麼生氣了，小叔叔把他拉到旁邊低聲

勸了幾句，他表情看起來也很平和，不過跟我說的

第一句話感覺還是有點生硬，他說：

「你看你物件有交替無？」

(你看你東西是不是都拿了(有沒有遺漏)？)

 

大概的意思是說，他來帶我回家，在問我東西是不是

都拿了，拿好了就一起回家。

 

哦，我爸當然是不會道歉什麼的，他們那一輩的人

好像都是這樣，跟晚輩之間沒有道歉的問題。

 

後來我爸帶我去吃冰。

 

我用湯匙舀冰吃的時候，他在旁邊悶不吭聲地看

報紙，中間還離開去抽了一支菸，回來的時候拿了

衛生紙給我，讓我擦嘴巴，還問我說這樣夠不夠，

要不要再點一碗。

 

擦嘴巴的時候，嘴角的傷口還有點痛，但眼眶有點

熱熱的。

 

我爸從我小時候就教育我說，男孩子不要在外面哭，

這時候我很感謝他教過我，因為我真的不想在這個

時候，在他面前哭。

 

其實當時已經不生氣了，但真的有點想哭。

 

我妹小時候身體比較不好，假日我爸為了讓我媽喘

口氣，會帶我出去放風，他本身並不特別喜歡冰品

甜點之類的東西，可是他知道我愛吃，他會偷偷

帶我去冰店吃冰，然後跟我約好不可以跟我媽說

這樣(然後通常我媽還是會發現，兩個人一起挨罵)。

 

吃完冰，我爸載我去耳鼻喉科的診所掛號，後來

我妹跟我說，我去小叔叔家住那天晚上，我爸一直

有點擔心我會不會被他打出什麼毛病來，還打電話

給他當醫生的同學問了很久。

 

診所的吳醫生是我們家的熟人了，他邊檢查邊碎念

我爸，跟他說不要隨便搧耳光，很危險，我爸就是

沉默地聽醫生唸，不時點點頭。好在檢查之後沒有

大問題，我爸就載我回家了，一家人一起吃晚餐。

 

過了好幾天，我才有勇氣翻開那本集郵簿。

 

爸爸送給我的畢業禮物仍然擺在裡面，是包了

塑膠套的，他收藏多年的珍藏，集郵簿的頁面間

還夾著一張用好多膠帶仔細黏起來的信——是我

寫的那封告白信，大概我爸一氣之下把它撕了，

後面又努力把它撿回來拚好，一點一點小心黏了

回來。

 

 

******

 

 

隔天，我高中同學特意帶了水果和亞培安素禮盒來

探望我爸，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爸和對方聊得很開心，

中間我爸還打發我去幫他倒溫水。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兩個人會有閒話家常的一天，

感覺簡直像在作夢一樣，回想起我爸的那一巴掌

以及當年那封最終沒能送出的告白信，簡直不勝

唏噓。

 

我同學離開之後，我爸叫我靠近一點，我不明究理，

坐近一點之後，把頭靠過去，只聽我爸用氣聲跟我說：

「替你探聽過了，還沒結婚，抑無男朋友。」

(幫你問過了，還沒結婚，也沒男朋友。)

 

然後我爸一臉「now it's your turn」的表情，有點

矜持地看我，讓我簡直哭笑不得。

 

原本我以為這件事會隨著我爸的出院告一段落，沒想到

出院之後沒兩個月，我爸就又出招了。

 

週末的時候我剛加班結束，人還在外面，我爸忽然打

給我，約我在冰店見面，我過去的時候發現我同學居然

也在，正笑咪咪地和我爸一起喝茶聊天，我真的不知道

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交換電話號碼的。

 

然後老闆在製作冰品的時候，我爸忽然接到客戶的電話，

說是有急單，必須馬上離開，他說錢他付過了，點的冰品

是店裡的招牌，讓我們慢慢吃，下次再請我同學回家一起

吃頓飯，然後就急匆匆地走了。

 

嗯？但我瞄到我爸手機上顯示打來的明明是我妹啊！而且，

到底為什麼要請我同學回家吃飯？

 

老闆端出一份巨無霸的情侶款芒果雪花冰的時候，我和我

同學一起傻眼了。

 

他在旁邊整個人笑到幾乎抽筋，我沉默地研究了一下眼前

的冰，用湯匙作為比例尺，有點遲疑地問老闆說，我記得

網路上的照片看起來好像沒那麼大耶。

 

老闆忍著笑意解釋說，這個是根據我爸要求的特製

super-size的版本啦，我爸說，我家這個太會吃冰，

錢沒關係，一定要大到一個男人無法吃完，要兩個

一起吃的程度。

 

所以，在我爸的眼裡，我是……冰桶嗎？

 

我同學彬彬有禮地看我一眼，問我：

「吃冰嗎？」

 

我瞪他一眼，挑釁地笑了：

「吃你。」

 

 

不過，後來被吃的，是我啦！

 

 

幹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