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收東西

 

 

 

 

早上起床時我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手機大概是六點，

決定爬起來執行今天的計畫，爬到一半被我老公攔腰

抱回去親一口，他大概還沒從睡夢中清醒，含含糊糊

地說：「大概收一下就好啦，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哦，對了，你晚點想吃什麼？」

 

「想吃蛋餅，要兩顆蛋的，還有你弄的咖啡。」我想了想，

啾了他一口。

 

去廚房簡單泡了杯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抱著被子枕頭

撤退，轉移陣地去客房繼續補眠，把衣櫥留給我獨自

煩惱。

 

我們的衣櫥是一整排的木櫃，每人有一道對開的木門。

有掛衣的橫槓，衣櫥底部的空間，最下方還有兩個

大抽屜。木門上方還有兩道對開的小門是用來收納被子

枕頭之類的寢具。

 

他是極簡整潔派，我是雜亂無序派。從大學到研究所

當過六年室友，從六人房住到四人房再住到兩人房，

畢業後一起租屋，婚後還搬過一次家，經歷過各種

整理東西和搬家的忙亂時刻，他也很了解我的風格，

我們也不想為了這個吵架，所以買家俱的時候就商量

好把衣櫃分開來。但基本上一起住久了，不管是他

幫我放衣服的時候被崩落的物品衣物嚇一跳，還是我

幫他拿東西的時候感到自慚形穢，多多少少還是會被

影響。

 

慢慢培養出一個默契就是，當我開始找不到東西，或是

衣服開始崩下來，就要重新整理一下，他會留出時間和

空間給我獨處和處理，也不會對我處理東西的方式給什麼

意見，除非我猶豫不決問他意見。

 

整理完他可能會弄一頓好吃的早午餐給我吃，然後我睡飽，

稍晚或隔天一起出去散散心，或是去看場電影。

 

對於我這種個性的人而言，如果要整理大概就只能很儀式性

的一大早起來整理，整理好再吃飯這種方式，才能弄好吧？

 

基本上會分成幾種，幾乎每週穿到，特別喜歡或使用頻率高

的優先撿出來摺好掛好。使用上發現不喜歡或者有問題，或

莫名其妙很少穿的衣服挑出來放在一邊。

 

最後這一類比較麻煩，就是那種有感情的，有感觸的。

 

例如這件已經穿得很舊的白色飛行外套，大概某些特別

疲倦的時期，總是印象特別深刻。

 

當時我阿公大年初二送急診，整個春節我都與家人在

醫院進進出出，印象中只有阿公狀況比較穩定後的某天

下午很匆忙地跟當時還是男朋友的他去逛了一小時的

百貨公司，又趕快回去家人身邊，只匆忙買了兩件衣服，

一件是深藍色的T-shirt，上面印有一頭雪色的巨龍，

一件就是這件飛行外套。

 

那件白色的飛行外套有厚度也防風，左前方與後背還有

右側袖子的邊緣繡有漂亮的黑色花體英文(袖口上的文字

還鑲有銀邊)，而左右兩邊的口袋處，左側袖子上方的

小口袋處以及外套前方的拉鍊都使用了灰色的反光材質，

看起來很漂亮，折扣也很漂亮地打了五折，他說要買給

我當新年禮物。

 

到停車場騎機車要分開的時候，我心情有點低落，他就

幫我把飛行外套拿出來叫我穿上(我身上已經穿了那件

深藍色的，上面有龍的T-shirt)，幫我把拉鍊拉好，然後

把原本的夾克摺好收到袋子裡，抱抱我，跟我說：「幫你

買盔甲了噢，裡面有龍會守護你。」

 

從家裡騎機車到醫院的路上要快半個小時的路程，冬天

路上風蠻冷的，靠近醫院附近有一段巷子晚上比較暗，

後來我就真的把那件夾克當成盔甲一樣，去醫院都穿那件，

夜晚行經暗巷的時候，遇到車子，身上的拉鍊都會反光，

也讓我比較有安全感，雖然重點是我也有開車燈啦，但是

當時他說的那個盔甲的比喻大概有點觸碰到我內心覺得

脆弱的地方——進出醫院總是能看到生命最脆弱的一面，

不論是我自己的親人，或是別人的親人，可能也伴隨很多

衝突和痛苦，金錢的，照顧的，情感上的，可能會很不堪，

好像永遠不會比較好，總是每況愈下。

 

會想很多，覺得人的生命最後的面貌是這樣的嗎？會感到

害怕與茫然，想到父母，也想到我自己，當時陪伴我的

除了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神明護身符，大概就是這件外套。

 

它當然不是盔甲，但是穿在身上覺得有點溫暖。

 

說起來這件外套還有一件趣事就是它的拉鍊品質實在

有點糟糕。有次我跟他去吃什錦湯麵，記得也是在冬天，

我順手把拉鍊往下拉，把外套敞開來再吃麵，吃完之後

準備騎機車離開，結果發現拉鍊頭居然就這樣掉了，

兩個人找半天找不到，後來只好跟我媽求救，整件外套

送去換拉鍊，因為沒有類似的布料，後來改衣服的師傅

幫我換了黑色的拉鍊，雖然不會反光了，但起碼拉鍊頭

不會拉下來就失蹤，而且看起來也和衣服上的黑色文字

蠻搭的，後來我們兩個就開玩笑說，難怪這件打五折，

拉鍊這麼脆的話龍可能很容易飛出來之類的。

 

其實這件不是他送過我最貴的外套，毛料的大衣，西裝

外套，甚至羽絨外套都比這個貴，但是可能當時也還沒

畢業出社會，沒有太多錢傍身，收到「盔甲」的時候，

還是蠻感動的。

 

我小心地拉開口袋上的反光拉鍊(擔心拉鍊頭也掉下來)，

看了一下左邊口袋裡的紙條，發現上一次穿已經是兩年前，

嘆了一口氣，拿了袋子過來準備把這件外套收起來，摸索

了幾年大概心裡有個規則是，如果一定年限沒穿過的衣服

會先收到儲藏室裡的箱子，箱子大概就是半年清理一次，

如果中間沒有想起來的話，可能就會送去回收了。

 

封好外套，我瞄到旁邊那張日期紙條，忽然發現上面別了

一枚迴紋針，把日期翻開來一看，發現下面有張紙條，上面

是他的筆跡，寫著：「已搬家至新盔甲 by 飛行外套裡的龍」

，紙條上面還像模像樣地畫了一枚龍爪印。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在我的外套區翻找了一下，果然

發現了躲在黑色風衣後方的一件帶有吊牌的全新的淺灰色飛行

外套，拉開拉鍊一看，果然發現了那件已經被我洗的領口有點

鬆掉，龍的圖案也變得斑駁的深藍色T-shirt，我把灰色飛行

外套從衣架上取下，試了一下，看著衣櫃木門內側全身鏡中的

自己，覺得有點感觸，大概是出於某種直覺，我拉開飛行外套

左邊的口袋拉鍊，果然發現了另一張紙條，是給我的，開頭

寫著我的名字，上面寫著，龍龍喬遷快樂，給你的新盔甲，

最後寫著愛你。然後最下面一行加了P.S.，他說這件沒打折，

在店裡他試拉了好幾次拉鍊，拉鍊都好好的沒掉下來，應該

沒問題。

 

我把兩代「盔甲」，還有兩張紙條以及變得年邁的龍一起

拍了照片，覺得有點安心地把新盔甲掛回衣櫥，抱著重新

封好的舊盔甲前往儲藏室。

 

這種偷偷埋藏在衣櫃深處裡的驚喜是他多年來慢慢開發

出來的鼓勵我收拾東西的方式，他是說主要是我衣櫥夠亂

才有辦法成功，反正我也不會發現衣櫥裡到底多了一件

什麼東西。

 

當然有時候也蠻好笑的，記得某年他放了一件他私心希望

我穿，覺得會很好看的內褲在我衣櫃裡，結果那年我下半年

忙到爆炸，完全沒時間收拾衣櫃，他自己也忘記了，結果一直

到隔年整理的時候那件內褲才終於重見天日。

 

 

儲藏室裡除了放置物品的紙箱，裡面的東西都是老東西。

 

比如擺在木櫃旁的電風扇，大概是一件超越我截至目前

為止的人生對於電器的認知的物品，它是以前我阿公

擺在臥房的一架順風牌的立式電風扇，擺在一張鋪著

涼蓆，底下有轉輪，可以推著移動的辦公椅上，正對著

床鋪，聽我爸說是在他小學的時候購入的，今年是

第55年了，電扇的底盤有些裂開，導致裡頭的電線有

部分裸露，但上頭標示有將近三十個刻度的轉盤仍然

完整，至今仍然可以使用。

 

這架順風牌電風扇吹出來的風，大概是我感受過的

電風扇之中，最細膩溫柔的。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

在阿公房間裡摸索著開啟電風扇時的感受，床鋪東面

南面都有窗戶，午睡時拉起窗簾，仍有透進房間的

光亮，老邁的電風扇轉動時幾乎沒有聲音，靜靜濾過

滿室溫柔的光影，帶來靜謐的涼意。從小時候記事

以後在阿公房間裡睡午覺開始，一直到我長大，

始終如一，不管什麼時候回去，它總是在那裡，

吹出來的風也一直如此，溫柔如初。

 

後來長大之後自己購入電扇，兩三年之後發生故障

送修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阿公家的順風牌電風扇，

阿公離開之後，伯父改建房子打算更換電器，我就

把它抱了回來，放在這間放了許多充滿回憶的物品

的房間。

 

有時候坐在房間裡打開電風扇，細細柔柔的風輕輕

撲在臉上的時候，會有點想到以前阿公還在老家的

時候，還有一些，他跟我們家人相處時的往事。

 

儲藏室是我和我先生一起布置的，除了幾個存放物品

的紙箱，我們一起挑了簡單舒適的桌椅，可以吃個點心

聊聊天的那種，靠牆是一排開放式木櫃，上面放了一些

跟我們本身或家人有關的東西。

 

比如擺在桌上的，樣式古典，有著玫瑰花燈罩與金屬

底座的觸碰式檯燈，這個是國中之後有獨立房間之後

我媽買給我的第一盞檯燈，不是擺在桌上唸書用的，

而是放在床頭櫃上，晚上熄大燈時可以看書的夜燈。

 

熄大燈之後看的自然不會是教科書，而是各種小說，

武俠小說啦，清朝歷史小說啦，各種奇幻小說啦，

文字與發燙的玫瑰花檯燈，構築成了十幾歲時候的

夜讀時光，那種心無旁鶩、忘乎所以的沉迷，現在

已經很難實現，大概是當時操太兇，後來它就壞掉了，

後來我媽找到一位師傅把它給修好了，現在就擺在

儲藏室的桌上，偶爾有時間看閒書的時候，我會跑

過來這邊看，覺得比較有氣氛。

 

又比如牆上的畫，那是我哥家的老大，我姪子三歲的

時候的大作，是他畫給我的結婚禮物，他趴在木頭地板

上在紙上用粉紅色奇異筆畫了一顆超級大，大到超過白紙

邊界的心，而且非常用心地塗滿了顏色，結果畫好一拿

起來發現愛心缺角他整個大哭，我哥趁我大嫂聚餐回家

之前滿頭大汗擦地板擦了好久，後來只好拿了一張更大的

紙貼在後面，讓他家老大把心重新補滿，好不容易才哄好，

簡直快吐血。我收到禮物之後就跟我哥開玩笑說小朋友

的愛好像都很澎湃，這個是超越邊界的愛，後來就裱了

淺木色的框(我哥家地板的顏色)掛在牆上。

 

另外一幅用顏色略深的木框框起的是我爸以前一位喜好

攝影的朋友送的黑白照片作品，是聳立的孤崖上高懸的

一輪明月，曾經在家裡的鋼琴上掛過十幾年的時光，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一直收在地下室，有次回老家陪我爸

整理地下室時發現，覺得很喜歡，結婚之後搬家，我爸

就把它重新裱框送給了我。是清冷神秘，很有距離感，

意象很清晰的作品，建構了我對於月亮最初始的想像，

看到它的時候也會想到我的家人。

 

當然，這樣充滿回憶的房間也少不了相簿，也有幾本是

屬於我和我先生的，其中有一本是我先生拍攝的怪照片，

雖然說每個人挑選照片的標準不太一樣，但是我好像有點

難以理解他的邏輯。

 

比如有一張是我半靠在枕頭上側首瞪他的照片，也沒有露

什麼，就是裸上半身抱著被子，看起來滿臉不高興，左眼

雙眼皮還冒了出來。我平常是單眼皮，常常開玩笑說，

我的雙眼皮一年休假360天，上班5天這樣，通常是太累的

時候才會冒出來，當然，也包含了做過頭的情況，但他超級

喜歡這張照片，我真的不懂，把我雙眼皮做出來到底有什麼

好開心的，不過，他喜歡就好啦。

 

還有一張是我穿著襪子的腳，垂在床的邊緣，看起來一切

都很正常，問題出在這其實是一張酒後亂性的照片，意亂

情迷，連襪子都忘記脫就騎上去的照片，有一次被來我們

家玩的姪子不小心翻到這張襪子照跑來問我的時候，我

終於生氣了，他才有點委屈地把這張照片放到相簿的最後

一頁藏起來，不同時間翻開來檢查，還會默默往前移動

這樣。

 

坐著吹電扇看相簿休息的時候，我先生端著蛋餅和咖啡

探頭進來，我若無其事地把那張襪子照翻過去蓋住，把

相簿收起來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神有點微妙，像是在笑，

不過我也沒在意，隨手打開冷氣，兩個人一起在房間裡

吃遲來的早午餐。

 

大概因為我經常喜歡窩在這裡的緣故，這間房間也越用

越不像儲藏室，有時候討論一些重要的事情或休閒時間

我們也會待在這裡。

 

 

後來我把衣櫃徹底整理完畢的時候，才終於知道他眼神的

意涵——我在他給送我的那條他喜歡看我穿的內褲下面

發現了一雙簇新的襪子，上面的花紋和那張襪子照上面

的花紋一模一樣，不過上面沒有留下任何文字，當然，

也沒有必要。

 

當天晚上去浴室洗澡之前我拿了那條他喜歡我穿的內褲，

猶豫了一下，也拿走了那雙他送給我的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