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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他十一歲的時候,過年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家裡

來了一個小弟弟,剛唸小一,聽說是父母正辦離婚,

小朋友跟誰已經確認好了,之後會跟著爸爸搬到

新家去,他哥哥則跟著媽媽住在原本的家,他爸爸

因為跨縣市搬家的事情忙碌得焦頭爛額,所以臨時

決定讓他暫住到友人,也就是他爸家裡來,小弟弟

的名字裡有寧,他叫他阿寧。

 


大概是來地匆忙,阿寧被父親帶過來的時候,眼睛裡

紅紅的,背上背著個跟他的年紀一樣小的小背包,臉上

的表情茫然又無措,爸爸離開了之後還一直呆呆看著

鐵門的方向。

 


媽媽去廚房裡給阿寧做點吃的,剛剛一路坐了好幾小時

的車過來,她怕阿寧餓了,爸爸在翻找多餘的被子,整理

寢具,說阿寧晚上先跟他睡。

 


他雖是獨子,但他雙親都是家族裡頭的老大,生孩子

也早,兩邊家族中的堂表弟妹不少,所以他對於照顧

比自己年紀小的小朋友算是頗有心得,但比起他皮的

不行的表弟堂弟們,他從來沒看過阿寧這樣乖巧又安靜

的小朋友。

 


他對呆站在門邊的阿寧伸出了手,把他牽到沙發上讓他

坐好,想了想,到陽台把家裡剛抱回家養了一個多月的

幼柴給抱了進來,放在了阿寧身邊,然後,他就看到了

兩只小動物好奇地相互打量彼此的畫面,胖乎乎的幼柴

湊近了阿寧嗅嗅聞聞,最後撲在了阿寧腿上,阿寧一開始

看起來有點緊張,但從他期待的眼神裡頭,能感覺得出,

高興比起害怕要更多一些,在他的鼓勵之下,阿寧終於

伸手摸了摸幼柴毛茸茸的腦袋,還有耷拉下來,還未能

堅挺地立起的一對尖耳,被舔了手之後,阿寧有點害羞地

笑了。

 


洗完手之後的阿寧吃了一小碗拌乾麵,半碗紫菜蛋花湯

(剩下的他幫著喝完了),阿寧表示飽了之後,他幫著把

碗筷給洗了擺到碗架上頭瀝乾,帶著阿寧回了自己的房間,

圓滾滾的幼柴則跟在阿寧的腳邊,他能感覺到吃飽之後的

阿寧,感覺上好像沒那麼害怕了。媽媽拿過來他小時候的

睡衣和小拖鞋,乾淨的浴巾、毛巾以及牙刷與漱口杯,打算

暫時讓阿寧使用,聽說阿寧過來的時候很匆忙,只整理了

內褲和幾件外衣,剩下的衣服之後會送過來。媽媽跟他交待

事情時,阿寧就抱著他的小背包好奇地在他的臥室裡轉來

轉去,不時偷偷看他和媽媽一眼。阿寧洗澡前,他帶著阿寧

進浴室,仔細教他冷水熱水怎麼轉,洗身體的和洗頭髮的是

哪一瓶,又幫他把浴巾掛好,衣服擺好,想一想有點不放心,

把蓮蓬頭放到阿寧手裡,讓他自己調熱水試試看,確認阿寧

不會燙到自己之後,又交待阿寧有問題就大聲喊他,就把門

關好到浴室外面等,好在阿寧除了耳後有點泡沫沒沖洗乾淨

之外,沒有大問題。

 


他把吹風機插好電,教了阿寧怎麼吹之後,就自己先去洗澡,

可洗澡中途,卻始終沒有聽見吹風機響起的聲音。他洗完澡

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床上併排的一大一小兩只枕頭中的小枕頭

上,趴著一只熟睡中的柴犬小玩偶,身上還蓋著他爸給阿寧

準備的被子,小枕頭旁邊擱著阿寧打開的小背包,阿寧穿著

對他來說有點大的睡衣,坐在他床上,頭髮濕漉漉的,看上去

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的,委屈的小動物,他正出神地在看一張

照片,頭髮上的水珠滾落下來,模糊了照片裡頭,一家四口

之中的美麗女人的面孔。

 

 

「媽媽跟爸爸說,她要哥哥,不要我,她說哥哥比較聰明,

我愛哭,很煩。」

 


「我問爸爸說,媽媽為什麼不要我,爸爸沒有回答我。」

他幫阿寧吹頭髮的時候,阿寧第一次跟他說話了,聲音很輕,

好在他沒有把風調到最強,所以還能聽得清,可即便聽清了,

世上也有太多安慰不了的事,所以他只是繼續幫阿寧吹頭髮,

輕輕摸了摸那顆慢慢變得乾燥,摸起來蓬鬆而柔軟,卻依舊

沮喪的小腦袋。

 


兩個小孩都有點睡不著,他是喜憂參半,大概他是天生喜歡

照顧人的類型,一直很希望有自己的弟妹,阿寧的到來讓

他有點高興,但他想著阿寧剛剛所說的話,又覺得有點擔心。

剛剛這樣想著,黑暗之中的臥室,他的身旁,就忽然響起了

悶悶的啜泣聲,可能是阿寧抱著他的柴柴玩偶,躲在被子裡

哭,他想了半天,笨拙地拍了拍對方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脊背,

小心翼翼地說道: 「沒關係的,我……喜歡你。」而後他伸出

手臂,隔著有點厚重的冬被,擁住了阿寧,並不硬把他從被子

裡頭給剝出來,只是陸陸續續塞了好幾張衛生紙進去,小聲

跟他說起了家裡的幼柴怎麼來的的事情,後來他從被窩裡接過了

不知道第幾張被阿寧哭成一團的衛生紙之後,他終於睡著了,

睡夢中隱約感覺有人把什麼軟軟的東西塞到了他的被窩裡。

隔天早上醒來的時橫,阿寧把小腦袋拱在他懷中熟睡,他抱著

阿寧,他們中間不知道為什麼夾著阿寧的柴柴玩偶,他想了

一下,感覺阿寧並不想讓大家知道他哭過,所以他伸長了手臂,

稍微蒐集了一下散落的在枕被間的,包裹著阿寧的悲傷的那些

衛生紙團,集中成一大團,悄悄投入了床邊的垃圾桶裡。

 


對於悲傷本身,他無能為力,人好像就是這樣的,總有好多

無能為力的痛苦,他不太會安慰人,只能抱抱他,拍拍他,

在他僅能以在深夜裡痛哭來宣洩這樣的情緒的時候,陪在他

身邊。

 


他看了一眼趴在他身上的柴柴玩偶,悄悄起床,在他存放

舊玩具的大抽屜裡頭掏了半天,找出了一只看上去憨態可掬

的淺咖啡色山豬玩偶,體型跟柴柴玩偶差不多大,看起來應該

可以塞進去阿寧的小背包沒問題,不過不確定拉不拉的起來,

如果是背進的話,感覺拉起來會卡住山豬的牙齒,不過他想像

了一下阿寧背著露出山豬牙齒的小背包,感覺好像也是有點酷。

之所以有這個玩偶是因為他屬豬,是豬年寶寶,他又是家族長孫,

爸媽的親戚友人們興奮之下送來了好多豬方面的玩具,他媽媽

還有一個朋友送來了一個穿著精緻粉紅蕾絲紗裙的豬娃娃呢

(後來被轉送給他表妹了)。他記得這個娃娃大概一個禮拜之前

剛好洗過,還殘留著淡淡的日光的香味,他小心把山豬玩偶

偎在阿寧身邊,又讓阿寧的柴柴玩偶趴在他枕頭上,依樣畫

葫蘆,學著昨晚阿寧的舉動給柴柴蓋好被子,這才悄悄出了

房門,準備去吃早餐。

 


悲傷是很耗力氣的事,他覺得應該讓阿寧多睡一點,希望在

山豬的守護之下,他能慢慢地好起來。

 


後來,阿寧跟他們家一起出門的時候,就改成帶山豬(柴柴娃娃

留在他床上睡覺),但牙齒的部分果然拉不起來,阿寧第一次揹著

豬鼻子與兩只獠牙外露的背包出現在大家眼前的時候,他爸媽簡直

笑壞了,真的是很可愛。

 

 


******

 

 


週末的時候,他陪媽媽去市場買菜,年關將近,市場裡人潮湧動,

很是熱鬧,因為爸爸周末要加班,所以阿寧也跟他們一起出門。

 


他按照媽媽的吩咐,小心地把阿寧保護在身前半摟著,緊跟在

媽媽身後,以免阿寧被人潮沖散,並對周遭的人群保持警覺,

阿寧緊抱著自己的小背包,乖乖讓他攬著,有點好奇地東張

西望。

 


媽媽逛了不少攤位,賣水果的,賣菜賣肉賣海鮮的,賣豆腐與

各種豆製品的,賣香菇蕈類的,還有有賣熟食的,比如賣燒鵝

燒鴨油雞,煙燻豬肝豬腸的,此外還有各種炸物,炸物攤的

阿婆很喜歡他,他小時候跟著媽媽一起來,阿婆總會插一顆對

小朋友來說很大的炸肉丸請他吃。阿婆看到阿寧有點驚訝,大概

是在問媽媽她什麼時候又生了一個,媽媽只簡單解釋是朋友家的

小朋友來家裡玩幾天,於是阿寧也獲得了阿婆贈送的用竹籤插著

的炸肉丸一顆,他有點擔心阿寧被燙到,這種炸肉丸都是燙在

中間,就跟阿寧說讓肉丸涼一下再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

太燙了不要硬吞,結果他們逛市場的大半條路上,阿寧都在

認真地啃那顆炸肉丸,他看阿寧吃完了,把阿寧手上的大牙籤

收走,給他擦擦嘴,從背包裡背著的保溫瓶倒了一小杯溫水給

阿寧喝。

 


中間媽媽也帶了阿寧去了賣小朋友衣服的攤位,給阿寧買了

一身印有狗狗圖案的棉質睡衣,打算洗完暫時讓阿寧替換。

 


阿寧看他手上提了不少袋子,就拉了拉他衣服表示想幫忙,

他看了一下,把裝了阿寧的睡衣,以及一把青菜和薑的

塑膠袋遞了過去,讓阿寧提好,然後他一手提著其他菜,

另一只手仍舊牢牢攬著阿寧。

 


中午媽媽蒸了半條大鱸魚,做了一盆三杯豆腐,一鍋味增湯,

一盤燙高麗菜,加上一盒買回來的油雞,配上白飯。阿寧雖然

喜歡狗狗,卻是龍年生,不知道為什麼跟屬豬的他一樣喜歡吃魚,

他熟練地撥開被翠綠的蔥段與破布子所遮覆,被劃開的灰黑色

魚皮間所露出的豐腴軟嫩的雪白魚肉,用湯匙舀了湯汁淋了淋,

夾了好幾筷子比較沒刺的魚肉擺在了阿寧的小盤子裡頭,又按照

他小時候媽媽囑咐他的那樣交待阿寧,吃魚的時候別吃飯,

之後又給他夾了幾塊豆腐,倒了一小碗湯,他跟媽媽默契地

把那盒油雞裡頭的小雞腿留給了阿寧,讓阿寧可以用衛生紙

包著,握著吃。

 


除了除夕的時候,還有其後兩天阿寧的爸爸把阿寧暫時接

回了父母家,阿寧在他們家渡過了剩下的春節。

 


正月初九天公生,他們家習慣會在午夜十二點過,初九剛

開始的時刻前往天壇拜拜。他們有點煩惱阿寧要不要跟著

過去,一方面是每逢天公生之時,香客實在太多,廟裡

煙燻火燎,人與人之間幾乎是推擠著在前進,不時有被

其他香客手上的香戳到的危險,有點擔心阿寧實在太小,

受不了這種推擠,一方面是,他們也希望阿寧雖然遭此

變故,仍然可以快樂平順地長大。後來是商量說,如果

阿寧不舒服,就由大人守著在廟外拜拜就好,不一定要

進到廟裡頭去。

 


結果一行人冒著寒風夜色,一路騎車跑到了天壇廟裡一看,

意外地發現裡面居然空無一人,粗心的老爸一看錶,才

發現他們來早了一天,不過也是因為這樣,小阿寧可以

順利進廟裡拜拜啦! 他有祈求神明保祐阿寧,大人的事

歸大人,希望阿寧……不要被影響太多,可以快樂平安

地長大。然後他們就在老媽碎唸老爸的背景音之中,

全家人一起去吃宵夜了。他跟阿寧一起分吃了一盤淋了

滷汁的炒米粉,然後爸媽還叫了豬血湯和四神湯,還有

豬血糕和黑輪,大家一起吃,在冬夜裡頭十分溫暖。

回到家的時候,阿寧睏得幾乎快睜不開眼睛了,媽媽

就說先刷牙就好,明天早上再洗澡,他們抱著彼此睡了

個好覺,隔天阿寧一臉認真的跟他說,他夢到他抱著一隻

熱烘烘的豬睡覺,聞起來有豬血糕的香味,他看了阿寧

一眼,感覺對方不像在罵他,只好有些無奈地摸了摸對方

的腦袋。

 


可惜的是,最終阿寧沒能在天公生時拜成天公,就被爸爸

給接走了,阿寧離開的時候他剛好去朋友家玩,甚至沒能

好好完成道別。回到家發現阿寧已經離開,他有點失落的

回到房間,發現阿寧把他心愛的柴柴玩偶擺在了他的被窩裡,

依舊靠著他的枕頭,山豬玩偶卻被阿寧給帶走了,這大概是

阿寧所留給他的,最後的訊息。

 


他覺得這樣也很好,他無法陪在阿寧身邊的時候,至少山豬

可以。

 


後來,阿寧的生日的時候,他用自己的零用錢給阿寧買了一隻

大大的呈現坐姿的哈士奇玩偶(它有著一對藍黑色眼眸,渾身

都是漂亮的灰白色長毛),給阿寧寄了過去,那個時候,還是

膠捲相片的年代,過了大半個月,阿寧的爸爸給他們寄回來

兩張照片,一張是阿寧懷中抱著哈士奇玩偶,開開心心對著

鏡頭大笑開來的照片,背景看上去是阿寧新家的客廳,一張

是阿寧小床上的小枕頭上並排擺著的哈士奇玩偶與山豬玩偶,

照片後面歪歪扭扭寫著謝謝。當時看到照片他感覺很安慰,

只因為他的小弟弟,現在是被山豬和哈士奇所保護著的

小朋友了。

 


他想,他會過得很好的。

 

 


******

 

 


他高三那一年的正月初九天公生,他照例在半夜跟

父母前往天壇拜拜,努力從眾多香客之間擠過,完成了

祭拜之後,他滿懷期待地跟父母去排廟裡發放的滷麵,

彈牙的麵條,淋上一杓一杓熱騰騰的添了胡椒的濃稠

羹湯,用筷子拌勻了,便是美味的夜宵,剛從廟裡出來

時一身熱汗,甫出了廟門被夜風一吹,又覺得有點冷,

想吃點熱食,他正端著滷麵跟著爸媽找位子時,忽然

聽到了身後有人似乎在叫他。

 

 

「哥哥。」然而,他並沒有弟弟,他以為是在喊別人,

也沒回頭,只是端著滷麵繼續往前走走,然後他忽然

被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拍了拍肩頭,他一回頭,先是看到了

那只熟悉的山豬玩偶,然後,他看到了長大了,也長高了,

如今已經是國一生,理著平頭,依舊顯得有點清瘦的阿寧。

 


四周香客們來來去去,嘈雜的很,廟裡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路旁堆著裝滿紙錢的白色袋子所堆成的小山,但此刻他所能

感受到的,只賸下手裡的滷麵沉甸甸的餘溫,還有那一對

認真看著他的,有點發紅的雙眼,如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

時候一樣,幾乎沒有改變,他才剛把滷麵放下,阿寧就撲

過來緊緊抱住了他。

 


「你長大啦! 而且,這次沒有來錯時間,我們可以一起拜拜,

然後一起吃滷麵啦!」他總覺得心裡軟軟的,有些微的酸,

彷彿被什麼東西瞬間擊中一般,又酥又麻,當時他還不能

明白,在被如今已經長成小小少年的當年的小弟弟,這樣

用力擁抱的時候,感覺有些奇特,卻很溫暖,他笨拙地

拍了拍懷中顯得有些激動的阿寧,就像阿寧小時後痛哭的

那個夜晚一樣。

 


後來他們一起分吃了那碗滷麵,大半是阿寧吃掉的,他只

喝了幾口湯,吃了一兩口麵,他總覺得阿寧都哭了,需要

多補充一點能量才是,哭這種事情總是很消耗體力的。

 

 


好多好多年之後,他們在一起之後,他們也會在正月初九

開始的那天夜裡來拜拜,然後,一起吃一碗熱騰騰的滷麵,

有時他們會想起往事,有時不會,眼下在一起,陪在彼此

身邊,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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