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臭豆腐與泡菜

 

小提醒: 名字裡的旻，讀音同民。

 

 

 

 

那一年冬日，恰逢寒流造訪的某週五，他返鄉準備

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夜裡十點左右，他騎機車外出

買啤酒，自開山路經過，正想著是否買點消夜時，忽然

間聞到了一股味道，那是一股十分霸道的香氣，順著撲面

而來的冷風，帶著臭味的油香幾乎散滿了整條街道，那是

正在炸臭豆腐的香味。

 

這家臭豆腐一開始在7-11前方擺攤，攤主是一位有些年歲

的阿伯，後來移動到了斜對面的證券行底下，再後來聽

家人說似乎移去了赤崁樓附近，後來他也沒有去追，慢慢地

便從他的記憶裡頭淡出，鴻飛渺渺，不知所蹤。

 

他不知道換做別人會如何，但如果是他的話，立馬停車

掉頭，去買臭豆腐大概是唯一的選項，他最愛吃臭豆腐

了啦! 要剛炸好的，會燙手的，外酥裡嫩，配上鋪滿袋底，

嚐起來酸酸甜甜的白色泡菜的那一種臭豆腐。冬日裡冒著

寒風買一大袋回家，倒在大盤子裡頭(或者直接就著袋子

開吃)，沾著醬料，急急將臭豆腐送入口中，一口咬下時，

還會燙嘴，可又臭又香，令人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往下吃，

再夾上一筷子泡菜，清涼解膩，使人胃口大開，吃了一陣子

背心便會開始出汗，此時再開一罐冰啤酒，真的只有一個

爽字。

 

然而，當時等著他的，並不僅只於臭豆腐。站在攤位旁邊，

正等著阿伯炸豆腐，那名穿著一件墨綠色飛行外套，身形

高挑，留著俐落短髮的客人轉過頭時，兩個人便在阿伯

正將幾塊臭豆腐滑入油鍋之中開始炸，嗤地一聲瀰漫開來

的臭乎乎的油香之中，遙遙相望，那個人愣住了，睜大眼睛

瞪著他，張大了嘴，就跟他以前驚訝的時候一模一樣，然後

被嗆得頻頻咳嗽，他只好過去幫人拍背。

 

這個客人便是他高中時代最鐵的同班好友阿旻，他們，也有

好幾年沒見了，阿旻也愛吃臭豆腐，這攤是他們高中時期的

愛店之一。

 

也沒有誰先提議，後來的發展，好像就這樣自然而然，跟

阿伯結過帳，他們各自拎走了一袋臭豆腐，他打了個電話

跟家人交代行蹤，便騎機車跟著阿旻一起回家，兩個人一起

吃臭豆腐，阿旻如今已搬出了家裡，有了自己的小窩。

 

他把啤酒貢獻了出來，阿旻拿了一個大盤子把兩人份的

臭豆腐全部倒進去，堆的高高的，把豆腐和泡菜們一一

理好，各安其位，就跟他們高中的時候一樣，又遞給他

一雙筷子，然後兩人一起開吃。

 

他在夾臭豆腐，阿旻偷看他一眼，吃一口臭豆腐，全然

忘記了啤酒的存在，他只好停下來幫對方開啤酒，結果

阿旻喝啤酒時又嗆到了，咳得滿臉通紅。

 

看著身旁滿臉通紅，萬分緊張的阿旻，他忽然笑了，這回

他沒有給對方拍背，而是一伸手環住了對方的脖頸，像

他們高中時代打完球，渾身臭汗一起走回教室的路上時

那樣，親暱地往內一勾，安撫般地摸了摸對方如今理得

很短的鬢角。

 

其實，他也很緊張，擔心曾經那麼熟悉的人，變得陌生，

如同未曾相識，然而看到比他還緊張的阿旻，一顆心

忽然就落了下來。

 

有時候他覺得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牛羊一般，人生便是

一段漫長的遷徙之路，不停歇地往前走去，不停歇地失落，

即便再會，也可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他並不在乎青春

老去，人總是會老的，只是曾經懂得的變成了不懂，曾經

對對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瞭如指掌，卻終究物是人非，

他只是覺得，有些難過而已。

 

也許有人會說曾經相識的牛與羊在如今的網路時代，不會

因為遠遠隔著森林，處在天涯兩端，便無從知悉對方的

現況，可有時他覺得網路便如光怪陸離的叢林，絢爛一如

夜空之中的花火，迷人眼目，有的時候，反令昔時故人

相遠，摯友相忘。早已退出江湖的MSN，林林種種加了

好多，卻不知到底誰是好友的臉書，寂靜的河道，幾無

波瀾，亦無生動的游魚，還有內心有許多話，卻不知該

傳給誰比較合適的line，也許，也與網路無關，僅只是，

緣分盡了而已。

 

他與阿旻各自忙於大學生活之後，便極少於網路上聯繫，

一方面是阿旻很少在網路上提及個人生活，一方面，也許

也是他下意識想迴避這種無可奈何的疏遠與淡出，其實這

再自然不過，可曾經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可現在看到活生生的阿旻，跟從前一樣坐在他身邊，一起

吃兩人份的臭豆腐，一樣笑點很低，對他講的笑話超級

捧場，笑的臉色發紅的阿旻，他忽然就不怕了，心底只

賸下了熨貼的安心。

 

酒酣耳熱之後，他驀然想起了他與阿旻高中時代的幾樁

往事:

 

 

他和阿旻都是國樂社的，他彈琵琶，阿旻拉二胡，放學

之後，兩個人便拎了書包往校門口左轉的團練室去，

團練室外便是濃密的綠蔭，旁邊是腳踏車車棚，從高一

到高二，他們在那裡度過了很多愉快的時光，一起參加

比賽，一起準備各種演出，一起指導學弟。有一回校內

表演，社長突發奇想，在社內舉辦了大冒險活動，他和

阿旻不幸中獎，除了大團之外要另出雙人演奏，雙人演奏

也就罷了，問題在於其中一人要扮成女裝儷人，他看著

阿旻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基於兄弟間的義氣，一時

衝動，自告奮勇說他來好了，最後死馬當成活馬醫，商請

了女校的國樂社(他們社團的姊妹社)社長過來幫忙化妝，

腳毛剔一剔，目標是起碼不要嚇壞觀眾就好，反正他臉皮

比阿旻厚，也不怕人家笑，撐出一個氣勢就行。表演當晚

他便穿上了租來的月白色旗袍，穿了一雙借來的高跟鞋，

抱著琵琶粉墨登場了，許是友社社長化妝功力了得，據說

效果相當不錯，引起了小小轟動，不少學弟同學紛紛跟社長

打聽那個「學姊」是誰。不過阿旻當時的反應很妙就是，

他整個人非常恍惚，在後台準備的時候，他便過去勾他

脖子，用手指上纏著的彈琵琶用的甲片輕戳阿旻脖頸，

想逗逗他，讓他放鬆一點，結果阿旻嚇得差點把胡琴給

摔在地上。表演結束之後，社裡一群人興奮地回團練室

裡頭吃東西慶功，學弟們就拱阿旻把他給抱起來照相，

還大呼小叫地在旁邊指導他拋媚眼，阿旻整個人臉色

爆紅，話都說不出來，正眼都不敢看他，被阿旻抱著的

時候，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抖到

他都擔心被阿旻給摔在地上，但實際上阿旻抱得很穩，

還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裙襬，擔心裙子捲起來他會走光。

後來他一時興起，趁著唇彩還沒被吃掉，一口啾在了

阿旻臉上，阿旻整個人傻住了，臉頰上頂著豔紅的唇印，

愣愣轉過頭看他，他身上還穿著墨藍色中山裝，雙頰

微紅，活像個被輕薄了的眉目英俊的少年郎，看上去

非常傻，被旁邊看好戲的學弟們給拍了下來，阿旻

偷偷跟班上負責畢製的同學們百般求情無效之後，

這張照片後來被擺在了他們班的畢業紀念冊裡頭，

他到現在都還留著哩!

 

還想到了高三已過了大半的那年除夕，他們倆在寒冷

的除夕夜相約一起出去玩，他的家人們當時不在國內，

阿旻的父母則是外出旅遊了，所以他們身邊也只有彼此。

兩個少年人相約去了海安路附近吃一攤烏龍麵，麵攤

裝潢得頗有日式風味，很有意思，高中時吃的多，胃口

好，兩人各一碗加麵加料，熱氣騰騰的鍋燒海鮮烏龍麵

之外，還從隔壁攤位點來一大盒透明塑膠盒裝著的米糕

分著吃，米糕上頭滿滿鋪著香噴噴的魚鬆和色澤鮮亮

油嫩的肉燥，和油飯拌在一起香得很。大概因為剛剛

一路騎腳踏車過來太冷，眼下吃著烏龍麵又太溫暖，

阿旻吃到一半就開始流鼻水，他便笑著抽了衛生紙

遞給他，他看阿旻愛吃米糕，便只吃了幾口，剩下都

留給了阿旻，阿旻吃到了最後一口，才不好意思地

看向他，他便笑著接過阿旻的湯匙，吃下了最後一口

米糕，伸手捏了捏阿旻發紅的臉。吃完他們一起去了

新天地的新光影城看晚場的悲慘世界，許是當時他

還年少，對未來充滿了嚮往，不完全懂得尚萬強

(Jean Valjean)的滿腔悲憤，亦不懂得愛波寧

(Éponine)唱著on my own的時候，滿腔孤寂，卻

無從傾訴的愛意，當on my own的旋律漸漸散去時，

他無意中側頭，發現身旁那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默默

哭了，臉上的淚痕在一片黑暗的電影院之中微微發光，

他只好再次摸出衛生紙塞給他，摸了摸他後腦杓權充

安慰。看完電影之後，他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

銀色路燈照耀之下，一片寂冷的街道併肩閒逛了一會，

人潮車聲已然散去，四周一片安靜，有點像on my own

的歌聲響起之時，那樣寂寞的場景，但他身邊有阿旻，

所以並不覺得寂寞。中間他停下來綁鞋帶，站起來的

時候，發現阿旻站在附近的路燈下等他，眼裡亮亮的，

安靜地注視著他，那一瞬間他的心頭忽然閃過了什麼，

可他沒有多想，只是走過去勾住了阿旻的脖子，搭著

他肩膀，兩個人繼續往前走，眼前一片靜謐的黑，心裡

卻很安穩。

 

還想起了，畢業典禮之後，謝師宴吃完，他們一群同學

去KTV續攤，阿旻大概是喝醉了，抱著他流眼淚，他在

嘈雜的荒腔走板的歌聲裡和滿室的喧鬧聲中在他耳邊

小聲跟他說，你要走了。是的，短時間內，他會離開，

他會去台北唸書，阿旻則留在台南，阿旻說的是真實的

狀態，而非挽留式的「你不要走」，也許是因為，那也

不可能達成。去台北前，他和阿旻還有班上另一位好友

阿晏一起吃飯，阿晏考上的是台北的另一所大學，阿晏

的男友，也是他們同高中的學長，則在同一所大學唸大一。

中間阿旻去上廁所，阿晏就問他，他跟阿旻現在是怎麼

回事，他沒有正面回答，也許是因為，他見過阿晏和學長

跟家裡的抗爭，也許，是因為阿旻從未正面向他說過什麼。

他只告訴阿晏，起碼在二十歲以前，他希望阿旻可以無憂

無慮地做他喜歡的事情，包括談戀愛，不用害怕任何事，

那樣比較像他。隨後他又跟阿晏開玩笑說，將來哪一天，

真的結婚了，記得炸他，他一定到，阿晏笑了，與他碰了

碰拳頭，笑容裡帶著對未來的嚮往。

 

那一頓送別飯，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間卻已經過了那麼

多年，各自唸完大學研究所，都出了社會幾年了。

 

 

可究竟為什麼，那傢伙眼下看著他的神情，還是跟看完

電影那天晚上一模一樣呢?

 

 

「你那時候，就看悲慘世界那天晚上，是不是……有點

喜歡我?」他終於忍不住藉著醉意問出了口。

 

「喜歡啊……跟喜歡臭豆腐一樣的喜歡，喜歡好久，

好多年了。」那傢伙囁嚅了半天，才小聲說道，聲音

很輕很輕，認真看著他的眼裡，忽然有了淚光。

 

「……你幹嘛加中間那句，很破壞氣氛耶!」他一句話

還沒說完，就被那傢伙給撲倒在了地毯上。

 

「雖然很臭，可是臭的有個性，獨一無二嘛!」阿旻一臉

認真地辯解道，眼淚卻忽然掉了下來，砸在了他臉上。

 

 

第一次嘗試接吻的時候，他從地毯上撐起頭，阿旻激動

起來猛地一低頭，結果兩個人撞在一起，阿旻的嘴唇

被他給嗑破了，看起來特別可憐。第二次嘗試接吻的

時候，吻得淺嘗則止，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難盡，

阿旻大概是有點醉意，愣愣看著他，表情有點虛弱地

喃喃道:「好臭……」於是他黑著臉把阿旻給扯進了

浴室，兩個人分別刷牙之後，還用漱口水漱過口之後，

終於在第三度接吻之中，將從對方唇舌間所嚐到的滋味，

從臭豆腐加泡菜加海尼根的味道，暫且修正成了德恩奈

的味道。

 

 

******

 

 

「靠! 幾點了?」從阿旻床上爬起來的時候，他一臉驚慌的

翻手機。

 

「才九點四十，你可以洗個澡再吃點東西，睡晚了我會

叫你嘛!」阿旻拎著剛買回來的早餐從門邊探頭。

 

「等等一起去阿霞飯店吃阿晏的喜酒嗎？」喝豆漿的時候

他跟阿旻確認了一下今天的行程，作為阿晏的好友之一，

阿旻肯定也有收到喜帖的。

 

「好啊! 一起去，你可以先穿我的衣服。」阿旻似乎對於

他等等要穿他的衣服這件事感到很開心，走來走去翻出

各種衣服鞋子讓他挑，臉上都是笑意，感覺再開心一點

就要開始哼歌的感覺。

 

 

要走出阿旻家門的時候，他卻突然被阿旻拉住了手，昨天

晚上那個，撲倒他親他裡裡外外吃盡他豆腐還膽敢嫌他臭，

委委屈屈的哭半天的傢伙，酒醒之後又恢復了平時的模樣，

穿上西裝之後感覺還特別帥氣，他的眼神閃閃發光，一本

正經地問道:

「我們……以後都一起吃臭豆腐好不好?」

 

「哦? 只吃臭豆腐嗎? 其他的不給吃嗎?」他忍不住捉弄

對方，唇邊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

 

哪裡知道這傢伙卻直接閃過他的問題，開始丟直球了，他憋紅

了臉，大聲說道:

「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臭豆腐離開了泡菜，吃起來都沒有味道!」

 

 

「好啦你哭屁，臭死你也不退貨啦!」原先他準備一掌巴在對方

後腦勺上，最後只是溫柔地摸了摸，只因為他看著對方傻乎乎

笑著，望著他的眼底有光，如同少年時代看著他的眼神一般地

認真而執著，心頭驀然一熱，他微微仰起頭，隨即有點不自在地

轉開視線，不想再去看那個初吻和告白都莫名其妙充滿了臭豆腐，

卻獨獨令他心軟無比的傢伙，只是反手牢牢牽住了對方的手。

 

 

「臭豆腐沒有了泡菜還是很臭好不好! 怎麼可能沒有味道啦，

你是味覺跟嗅覺失靈喔!」一起坐在阿霞飯店裡等上菜的時候，

他終於忍不住吐槽對方。

 

 

「我的意思是……我們是絕配啦!」阿旻悄聲在他耳邊回答，

還嘿嘿笑了一聲，臉色有點發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