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想吃的東西

 

 

 

 

睜開眼睛發現是週末之後，他很高興地在床上滾動

了一下，把臉頰貼到了被他睡得微溫的竹席上，一腳

踢開被子，把腿跨到了被子上頭，呈側躺的姿勢，伸手

把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摸了下來，點開相簿，滑到了

之前照的照片，全都是吃的，或者是他拿著吃的，笑的

一臉燦爛的模樣，還有的是吃東西的時候被拍的照片，

悠哉悠哉的瞇著眼，看著看著開始覺得好像有點餓，餓

之外又有點睏，他決定順其自然，餓到受不了就認命

爬起來找吃的，睡得著的話就再睡一會。

 

 

結果他睡著了，夢裡都是吃的。

 

 

那是一個從清晨開始的夢，他覺得這樣也不壞，畢竟早餐

的時間也是有很多好吃的。

 

他站在清晨微涼的風裡認真思考著到底要吃什麼。

 

是位於城隍廟畔，素食早點賣的那種餅皮軟Q厚實，撒了滿滿

蔥花的蛋餅，再夾上幾塊蘿蔔糕，配上一杯熱豆漿。還是位於

東菜市附近，紅磚小樓下，所賣的那種熱騰騰的出爐時，表皮

煎得金黃焦香的水煎包，加一袋鍋貼，再來一杯冰奶茶。還是

去圓環頂點一顆裡頭包了滿滿花生的菜粽，撒上花生粉與醬油膏，

再配上一碗添了豆腐與小魚乾的味增湯。又或者往二空新村附近

買涼麵去，買一盒油麵，再一盒蕎麥麵，連中餐也解決了，附近

還有一攤好吃的捲餅，他喜歡那種一口咬下去，微酥的餅皮和著

微甜的醬料的滋味，只賣到中午，可以順便買一捲回去吃。

 

想了好久，實在難以決定，後來他決定騎車去吃魚丸湯，實在

是很跳tone沒錯，這點男友有唸過他，他至今都還記得開始

交往之後，他們第一次出去約會，男友看他有點苦惱，拿不定

主意第一次約會到底要吃什麼，拿出手機幫他細細分析過一輪

之後，他想了半天，下定決心要吃清單以外的那一家的時候，

男友臉上那種震驚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可是他餓了嘛! 餓的

時候思考要吃什麼這種事情真的好困難，總有種選了某一家

會對於其他食物不公平的感覺，男友又很會介紹，導致他分析

完之後，他每家都好想吃，根據過往的經驗，在選項之中難以

抉擇的時候，他都會再想一家新的，這樣好像也不壞? 反正

有好多好吃的。後來男友通常會自己決定他們要吃什麼，他

也樂得輕鬆，踩雷什麼的也沒關係啊! 對於愛吃的人來說

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吃個冰淇淋他就忘記了，或者是他

又開始在清單之間苦惱的時候，男友會幫他找一家不在

清單上的，然後他們就去吃那一家。

 

抵達賣魚丸湯的店家的時候，他先抽了號碼牌，裡面已經

有不少客人，其實平日裡也是如此，有許多客人都是來這裡

吃過早餐，喝碗魚丸湯之後再去上班或上學。他點了招牌的

魚丸湯、滷蛋、滷腸、滷豆腐、上頭臥著幾塊棕黑色脆瓜的

白飯，淋上滷汁，切成小段的炸油條要晚點才會來，只能

有些遺憾地跳過了，如果是冬天寒流來，他會點肉燥飯跟

魚肚湯，白色的，油脂豐厚帶著點魚肉的魚肚肥美鮮嫩，

添上點薑絲，配飯超級好吃，不過可能是以肚補肚吧! 冬天

他經常會被男友捏肚子。他記得有回做完第一輪，男友抱著

他親親摸摸，細細溫存的時候，順手摸了他肚子一把，他一時

心血來潮，忍不住脫口說道:「好想吃魚肚湯喔!」哪裡知道

念頭一起之後，他就越來越餓，開啟第二輪的時候，男友一頂

進去，他肚子就開始叫，然後兩個人就一起笑場，隔天男友

真的把他挖起來，載他去吃魚肚湯了，每次想到魚肚湯就有種

溫暖的感覺哩!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男友看著他大嚼魚肚

湯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一言難盡，那天吃完回家他們

上床補眠，一起睡回籠覺，男友從身後抱著他，又摸他肚子，

不過這回他吃飽了有點睏所以就任摸，男友摸了半天，不知道

為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也沒把手收回去，就這樣鬆鬆

環著他的腰，兩個人一起睡著了，結果夢裡他還是在吃魚肚湯，

吃的時候一直有人摸他肚子。

 

魚丸湯裡頭有元寶狀的灰白色虱目魚丸若干，粉橙色的

蝦丸若干，還有淺棕色的肉丸，撒滿綠色的蔥花，還有

幾段金黃色的油條。他喜歡一口咬下時，唇齒間迸出的

魚丸特有的鮮香滋味，這是魚丸湯的寶藏，也是記憶裡

的味道，如果有一天消失了，他會很難過的。一口飯配

魚丸，或是配著滷的入味的滷蛋、滷豆腐以及滷腸，

慢騰騰吃完一碗飯之後，再一口湯一口蔥花，把剩下的

湯給喝光光，結帳出店之後，他打算逛到延平郡王祠

附近轉一轉消消食，然後到附近的巷子裡頭去吃冰棒。

 

從延平郡王祠裡頭出來，穿越馬路，自開山路邊，粗壯

雄渾的枝幹上生滿樹瘤，枝葉細密，濾下層層柔光的

金龜樹下走過，往巷子裡去，便可見到那家冰棒店。

他點了一支花生冰棒，跟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一樣，

紮實濃郁的花生香，順著唇舌沁涼入心，從咬下冰棒的

第一口開始，一直到吃完舔冰棍結束，一氣呵成，毫無

遲滯，吃完很滿足，就像他小的時候一樣。

 

中午他跑去吃鴨肉冬粉，在某家賣帆布包的店家旁邊，

點一碗鮮香油亮的鴨肉冬粉，上頭堆疊著切成片狀的

鴨肉，一份配了薑絲，口感細緻的鴨胗，一盤淋了鴨油

的燙A菜，分量不多，但足以安慰思念鴨肉的心情。

 

午後的點心，他忽然想吃冰豆花，想起了那家沒有名字

的豆花，就好像武俠小說裡頭，那千里不留行的俠客

一樣，沒有名字的好像都比較厲害，可以打趴主角的

那種。老爸跟他說，那家的豆花留有豆香，像他小時候

吃到的那一種，店家把剛做好的豆花用推車推出來賣，

大家各自拿家裡頭的碗去買，一舀到嘴裡，便是一口

軟嫩的清香。他在店裡頭坐著吃的，一只朱紅色的

大碗公裡頭，盛著雪白的大塊豆花，靜靜臥在淺褐色

的冰涼糖水之中，外頭熱的很，一路騎過來背心都濕了，

黃底紅字的招牌下方，仍可窺見午後熾烈的日光炙烤著

柏油路面，用鐵湯匙輕輕挖上一杓，再舀點糖水，送入

嘴裡時，在唇齒間滾過的冰涼綿軟的豆香，足以褪去

夏日炎炎的火氣，以一種極其溫柔的姿態。這家的豆花

也可以加珍珠噢! 碗公的紅，豆花的白，小小珍珠的黑，

賞心悅目，口感尚佳。

 

傍晚的時候，他去了家裡經常去拜拜的廟宇附近，點了

一碗陽春麵，店裡頭坐滿了，他就坐在街邊擺著的露天

空位上，熟悉的褐色麵湯，熟悉的香味，一把在熱湯

裡頭舒展開來的寬麵，淋上肉燥，再添上點蔬菜，滷味

是簡單的豆乾海帶。低頭望著這碗麵，看著麵湯裡頭

倒映的夕陽，他忽然有些遲鈍地感到寂寞，如果可以

跟男友一起吃就好啦! 嗯，不過男友是去哪裡了呢?

此時，他的眼角餘光好像瞥見了一名眼神溫和，神態

威嚴，黑面有鬚，看上去莫名熟悉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只

身披小錦袍，大貓大小的老虎，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遠遠傳來了附近廟宇的引磬聲，然後他就餓醒了。

 

 

******

 

 

他滿臉煩躁地接起了手機，喂了一聲，隨即稍稍把手機

從耳邊拿遠了些，只因為對面正在哀嚎: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噢!

超級飽，結果醒來差點沒餓死，為什麼那個是夢啊啊

啊啊啊!」

 

安撫好那個餓醒的傢伙，掛了電話，他嘆了一口氣，重新

在從小被父母帶來廟裡拜拜，被祂認作契子的神明前方的

朱紅色跪墊上跪好，雙手捧著歷經歲月洗鍊，表面已被

往來的香客們磨得十分光滑的淺褐色筊杯，望著端坐在

神桌旁的小神桌上頭，身披一襲鮮亮錦袍的大虎爺發呆，

思考著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剛剛，他在神明面前一連擲出了二十一個笑筊，祂就

這樣笑了將近半個小時，相熟的廟公，還有在一旁喝茶

下棋的阿伯們還好奇地過來關心他是怎麼了，是不是

家裡人出了什麼事情啊? 還是身體不舒服啊? 要不要抽

藥籤啊? 嗯，其實都不是，他只不過是想問問神明在哪

一家店求婚比較好而已，身為老饕的男朋友的他感覺

壓力好大，被笑了半小時之後緊接著接到對方連作夢

都在吃東西的電話，感覺壓力又更大了。他跟男友的

家裡，都是從小在同一家廟宇拜拜，那傢伙也是神明

的契子，他原先覺得神明應該很了解他才是，總覺得

可能是神明有什麼話想跟他說。

 

為了尋求突破，他開始確認一些他大概比較確定的問題，

例如那種，要不要把戒指藏在食物裡之類的問題，這點

神明的意思倒是跟他一致，就是千萬不要，因為……戒指

肯定會被那傢伙給吞下肚的，驚喜變驚嚇，他一點也不

懷疑。

 

慢慢沉澱了一會，思緒變得清明起來，有一名女香客帶著

一對小兄弟來拜拜，拜完之後，請示過神明可以收起供品

之後，兄弟倆就坐在旁邊供香客休息的長凳上吃餅乾，弟弟

自己吃之外，還要塞給哥哥，哥哥不吃他就一臉失落，後來

哥哥側頭看了弟弟一眼，伸手戳戳弟弟的臉，把弟弟手裡的

餅乾拿過來咬了一口，又還給弟弟，弟弟又開心起來，後來

兩兄弟高高興興地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盒餅乾給一起嗑光了。

 

看著哥哥牽著弟弟跟在媽媽身後踏出了廟門，他忽然間有了

新的靈感，他重新跪好，在心裡默默問道:

「是不是……重點不是吃什麼，在哪一家求婚，而是陪著

他一起吃，吃飽飽，吃到老，別讓他餓到或者拉肚子，就好。

是個男人就不要怕對象愛吃，要……勇敢?」

 

淺褐色的筊杯自掌心垂落，清脆地磕在了朱紅色的，被磨的

微微發亮的古老地磚上之時，香爐上方冉冉升起的輕煙模糊了

端坐在神桌之上，神態莊嚴，眉目低垂，長鬚黑面的神尊面孔，

月洞門之外，隱約傳來了引磬的聲響，是廟裡要開始誦經了。

 

 

廟公看著剛剛被神明笑了半小時的小伙子一臉喜色的匆匆

往外走去，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痞笑，從櫃檯裡頭取出了一張

乾淨的抹布，慢悠悠地將神桌上頭掉落的香灰仔細擦拭乾淨，

輕手輕腳地整理起桌上的供品。

 

 

******

 

 

「喂?」發現是男友打來的電話，他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剛剛他好像是餓昏了……吧?

 

「你要賴床到幾點，到底要不要一起吃飯?」和平常一樣

兇兇的，男友聽起來好像又生氣了的感覺，可是聽起來

有種詭異的興奮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 好像有點

怪怪的?

 

「好啊! 我先想想看中午要吃什麼喔! 你覺得要吃鱔魚

意麵、土魠魚羹，還是排骨飯呢?」

 

「我們去吃蝦仁肉圓……可以嗎?」

 

「好啊好啊! 上次那家在清單上，所以沒有吃到! 好久

沒吃了，耶!」

 

「……」

 

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嗯? 所以他等等是要在那傢伙

吃肉圓的時候把戒指給拿出來嗎?! 他好像忽然可以

理解，剛剛神明為什麼要一直笑一直笑了。算了，

就像剛剛他跟神明所說的一樣，身為男人，要勇敢。

他拍了拍口袋裡頭裝著的戒指，一臉嚴肅地向外走，

去陪他家男友吃蝦仁肉圓……然後……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