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荼雲日記 之二十五

 

荼，發音同圖

 

 

天氣：雨天

心情：想念(對於朋友的)

日期：回家第20天

 

 

隊長(哥)：

 

 

我是荼雲。

 

這幾天搭了長程的車出門，回去我的「家」。

一人孤身所在之處，算不算家呢？

我在想，應該也算吧？不然這麼多年，我也走不過來。

 

這次打算回去，整理一下J的遺物。

 

他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一直沒敢打開來細看。

 

人活一世，生與死，大概就是最無能為力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當時在害怕些什麼，我在想，我也許

不怕死，只是害怕虧欠與想念，還有就是……覺得

遺憾吧。

 

那樣的想念沒有回音，也沒有盡頭，令人害怕去經歷。

 

人都沒有了，留下的東西又能怎麼樣呢？每當這個隱晦

的念頭自心中浮起，又被我按下，不願深想。

 

想也好，不想也罷，總要繼續去過每一天的生活。

 

當年葬禮前，我帶著他指定的衣服提前過去了，還有

那些我看得半懂不懂的化妝品，跟他喜歡的那只口紅。

 

他就躺在那裡，臉上是乾淨的，長髮柔順的披在臉畔、

肩上，身上的傷，也縫合了，穿著那一身他指定的制服，

好像睡著了一樣。

 

就好像我過去戳他一下，他就會像過去那樣爬起來，

笑著跟我說話，跟我抱怨他戀情的事情一樣。

 

國安局有專門的單位處理這些，遺體修復是一位資深的

大哥親自完成的，我敬完菸，親自把人送出去。又回來

看著他們單位一個年輕的女孩幫J化妝。

 

他最愛漂亮，總怕自己氣色看起來不好。我活得比較

粗糙，J偶爾塞給我的保養品也經常忘記用，所以，

在最後這個時刻，我也只能看著。

 

女孩的動作很溫柔，畫得很細，一點一點慢慢掩蓋掉

他臉上的蒼白，塗口紅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跟我

確認了一下色號。

 

「嗯，是這個，他特別喜歡這個顏色。」當時接近一天

沒有進食，聲音很啞，微微有點暈眩，仰著頭靠著身後

冰冷的牆，勉強站住了。

 

我不想哭，只是眼睛好疼。其實就算我哭了，他也拿我

沒轍，可我怕他不安心。

 

喪禮的一切，有人哭泣或說話的聲音，推進去火化的時候，

都很模糊，可能是那幾天雨下得太大，也可能是我刻意

不想記得，唯一確定的事情是，那一天之後，我再也

見不到他了。與我個人的意願，或者他喜歡或者厭惡的人

的意願都無關，僅僅只是消失了。

 

我這一生都很擅長忍耐，忍耐所有讓我痛苦的事情。

可是J的事情與忍耐無關，我只是單純地不想去碰觸。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我和你，所有人喪生在雪原為止。

 

 

由死而生，這回我可能有了一點勇氣，看看J留給我的

東西，想一想他這個人。

 

這幾天天氣很糟，跟當時J葬禮的時候差不多，心情

沒有不好，可也說不上好。

 

開燈的時候，幾乎是恍惚的，雖說是一種沒有邏輯的想法，

但光線似乎總能有效地屏障雨聲。

 

離開的時間按現世時間計算，僅有數月，卻恍如隔世。

 

當初J殉職的時候，配槍和電子設備繳了回去，只有留下

一枚識別身分的芯片，取出後放在小盒子裡，一般會發還

給家屬，或者給生前指定的對象，J選了我，他生前跟我聊過，

他早早離開家便沒回去過，只偶爾偷偷回去探望弟妹，他跟

我說，他大概注定是要一個人走的，既然離開了那個家，

走的時候也別牽扯，悄悄走就好，知曉之後傷心或是不傷心，

都沒有必要。

 

他當時說，留給我留念就好，如果看了難過，要扔了也行，

身外之物而已。他當時笑著朝我眨了眨眼。

 

那時候一直沒準備好怎麼面對，最後鎖在了家裡的保險箱

之中。

 

收拾J的遺物的時候，那枚裝著芯片的盒子被我擺在了

客廳的大型懶骨頭上——那是他買的，也是他來我家

找我的時候，慣常喜歡待的位置，他那個人坐沒坐相，

偶爾歪在上面懶散地抽菸。懶骨頭後面還有一盞立燈，

黑鐵骨架，纖細而鋒銳，看上去很時髦，亮起來的時候

卻是暖的色調，這個也是他買的(貨源好像是他某任

男友，不是劈腿那個)，我不懂這些。他走了之後，就

沒打開過，此刻也點亮了。

 

我看著燈下溫暖的紅與其上發出微光的芯片，抽了一會菸，

短暫地發呆。火紅色的，像他那個人一樣，嬉笑怒罵，

恣意張揚。很奇怪，他與我如此不同，卻是很好的朋友。

 

事實上也只抽了半支，便熄了菸，我不算有菸癮，只有跟J

待在一起的時候會抽一支。不過在那個世界的時候，我們

約好過要戒菸，所以就半支就好。剩下的菸和打火機，被我

擺在了那枚芯片的旁邊。

 

慢慢一件一件翻看著J的那些東西，好像已沒有過往那麼疼痛，

變成另一種面貌，一種遙遠而柔軟的感情。最後，我在箱子

底部，找到了一封J留給我的信。

 

第一封遺書，是國安局轉交的，交代他的身後事，而這一封，

大概是他私人留給我的。

 

我泡了杯熱茶，靠在那只懶骨頭旁邊，小心劃開信封，慢慢

把信紙攤開來看，窗外的雨聲還是很密，冷冷敲在窗畔，沒有

停歇的跡象。

 

 

小雲：

 

 

你肯定會生氣吧？

 

就算我不許你哭，你肯定還是會找個沒人的地方哭。

想哭就哭吧，對不起。

 

只是覺得一堆人圍著我哭那種感覺很詭異，你知道

我怕尷尬，我也是會不好意思的好嗎！

 

我討厭認錯，你知道，我這輩子最怕虧欠人麻煩人，

可是，我沒有其他能夠託付的人了。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大概是我已經走了。

 

人的一生晃眼即過，有什麼想做的就去做，想追的人

就去追，不要怕後悔，有時候做了懦夫，往往才是

後悔的事。

 

有一陣子曾經對你感到困惑，後來決定對於你的感情，

是朋友的感情。

 

戀慕會消失，喜歡的人也會離去，但可能朋友能當

一輩子。

 

我想過我的一生，可能不會太長，所以對於我們能

當一輩子的朋友，還是有點把握的。

 

人活一世，有一個理解自己的朋友，能夠託付身後之事，

便不算白來一遭。

 

我很喜歡你，作為朋友的喜歡，當成哥哥一樣，有時候

會想照顧你，覺得心疼你，可惜不能陪你更長時間了。

要照顧好自己啊，少操心別人的事。

 

希望你比我幸運，能找到那一個能陪你一生的人，記著

找一個愛你多一點的人。

 

人都會走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不用捨不得。

難過幾天就好，別花太多時間，不值得。

別沒完沒了地想，我有什麼遺憾，我自己不在乎，

你也別費神去想。

 

等你老去，有機會再見吧。

 

P.S. 不准太早，老的時候再來。

 

 

 

 

摯友 J

 

 

 

 

仍舊覺得無法只難過幾天，但好像有點釋懷的弟 荼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