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秦舊地

 

 

 

 

[圖文] C 轉蛋

 

 

 

 

那是一家年紀比他還大的文具店。

 

以前還兼賣芭樂，後來小老闆接班之後，芭樂攤

收了起來，改兼鎖店，傳統打鑰匙的業務之外，

還有電子鎖，櫃台前面有貼廠商頒發的合格證書。

 

然後文具店還有賣優惠的電影票，嗯，聽阿嬤說，

古早時候票有分很多種，很多功能，最誇張的謠言

是傳聞午夜場的恐怖片，很划算，買數位版可以

看到4D的效果喔！還可以看到導演沒加上去的特效，

聽說鄰村的阿勇伯看完回來之後就去收驚了，聽說

他倒不是被電影嚇到的，而是被隔壁座位給嚇到

的哩，進場的時候明明只有他一個，出來的時候

整場都是滿的，最可怕的是，旁邊那個看到他還

尖叫，然後全部的「人」都轉頭過來看他。

 

「孝連欸，免驚，溫攏毋系郎啦！」除了台語版，

還有講客語和日文的。

 

就是這樣才可怕啊，阿勇伯如是說。而且他說他

查了一下，總覺得電影裡的角色變多了，其中一個

怎麼看都很像那個坐他左邊那個拼命尖叫，從指縫

中間好奇地偷看他的傢伙，感覺不只是看電影，

高興起來覺得不夠恐怖的話，還可以自己進場

客串一把呢！

 

他有問過小老闆這則軼聞，小老闆笑得超級大聲。

 

小老闆有一對狹長漂亮的眼，雙眼皮，比他大三歲，

是一個愛笑的、脾氣很好的人，有點像大哥哥一樣，

給人很可靠的感覺，他有點喜歡他，所以空閒時

經常會去店裡找他，幫忙拿阿嬤煮的菜過去啦，

跑跑腿，偶爾幫忙顧店什麼的，店裡客人少的午後，

他們會一起泡茶聊天。

 

他今天是要來辦阿嬤交辦的事項，要來領祖先寄放

的東西，聽說孵了好幾代，終於要破殼了，上禮拜

文具店就打電話來通知了。

 

至於到底是在孵什麼呢？他問過阿嬤，阿嬤聳聳肩

表示: 「阿災。」只是表示去了就知道，然後笑咪咪

地繼續給他夾菜。

 

他拿來的東西是族譜，還有一個看起來舊舊的，紅色

的口金包，裡面有一條金鍊，很像人家結婚用的金飾。

 

他也不知道，拿這個到底拿不拿得到東西。

 

小老闆含笑聽明他的來意，從筆電裡調出一份PDF檔

給他看，是一張scan的泛黃文件，上面很酷的寫著:

「一顆。」然後是那位祖先龍飛鳳舞的簽名，剛好跟

族譜上阿嬤圈起來的名字可以對上，下面還有一行是

見證人的簽名，字跡斯文秀雅，地點就是在這家文具店。

 

「那是我阿祖的名字喔！」小老闆笑著說道。

 

所以，到底是一顆什麼呢？「不知道啊！」小老闆笑著

眨了眨眼。

 

「你回去孵出來就知道了噢。」

 

接下來是關於取貨方式的填寫，小老闆從櫃檯旁的大資料夾

裡拿出了一份簇新的雪白文件，上面有以下選項:

 

1.電鍋 (建議為十人份，使用十年以上，使用此一選項，

請記得加一量杯的清水，米酒三杯，記得等電鍋開關跳起，

並不再抖動之後，再行揭蓋)

 

2.氣炸鍋 (需要爆炸才能孵出來，需請店主協助遮罩，

並做好與鍋子告別的心理準備，殘骸大小視物種而定。

P.S.請勿同時蒸口罩噢)

 

3.電視 (請填寫家用之品牌與尺寸，越老越好)

 

4.手機或平板 (本選項僅建議持有五吋以上手機者選用，

若手機過小，致收貨過程毀損滅失，本店不負賠償之責)

 

5.冷氣機

 

6.熱水瓶

 

7.冰箱

 

8.烘被機

 

9.金爐

 

 

嗯，所以那個「一顆」是會出現在這些地方嗎？手機不能

太小是怎樣，貞子會卡住是不是，到底什麼跟什麼啦!

 

 

他一頭霧水地打電話給阿嬤，阿嬤似乎正在炒菜，很快

說道:「啊你得青菜撿一個就好，也不係選總統，袂死

啦!」嗯，聽完有點替那個「一顆」擔心怎麼辦，電鍋

不再抖動是怎樣，掛了……嗎？還是熟了？可以半熟嗎？

他比較喜歡溫泉蛋欸，唉，真是夠了。

 

小老闆讓他慢慢選，還拿糖果請他吃，在旁邊幫其他

客人打鑰匙和結帳。

 

後來，他選了電鍋，因為家裡沒有氣炸鍋，氣炸鍋那個

看起來就有點恐怖，會爆炸欸，而且轉個蛋就炸掉一個

鍋子感覺好像有點浪費的感覺。

 

他簽好名，小老闆印了一份給他留存，還給了他一張黃紙

符咒，說可以貼在房間牆上，這樣那個「一顆」出來的

時候，可以確保房間不會垮掉。

 

「……」有這麼危險嗎？聽起來好可怕怎麼辦。

 

大概看他臉色有點驚恐，小老闆安慰他說，他要開始蒸的

時候他可以過去幫忙看看，讓他不用擔心。

 

 

******

 

 

過了幾天的週末下午，小老闆果然騎著腳踏車依約前來。

 

他們決定在他家後院的舊倉庫旁邊進行，以防萬一。

 

把那顆從木箱之中取出，看上去黑乎乎，表面粗糙，棒球

大小的蛋小心翼翼擺進電鍋，加妥清水和米酒，按下開關

開始蒸的時候，忽然有種緊張感湧上心頭，到底……會

孵出什麼來呢？

 

 

大概蒸了五分鐘左右，一開始電鍋僅是如同尋常蒸蛋一般，

發出輕微的掀蓋聲，在柔和的日光之下，冒出一縷一縷的

白煙。

 

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在一聲響亮的「喀擦」聲後，電鍋

驀然開始劇烈晃動，從鍋蓋和電鍋的縫隙中湧出一股一股

黑煙，簡直就像……要炸鍋了一樣。

 

小老闆微微蹙眉，低頭一看腳邊的米酒瓶子，臉色忽然

一變，揚手將符咒扔了出去，拉著他轉頭就跑。

 

鍋蓋飛上天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巨力

往前一推，整個人暈頭轉向地撲倒在地，小老闆撲過來

覆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護住了他。

 

然後有半截帶著長長拉繩的藍白花紋的布塊悠悠然飄了

下來，蓋在他們倆身上。

 

 

「欸，你們要抱到什麼時候啦！怎麼不理我？地球的社交

距離不是起碼要十三顆蛋或半頭龍那麼遠嗎？」他正

因為跟小老闆貼得太近有點害羞的時候，忽然有個聲音

悶悶地在頭頂響起。

 

撥開藍布，從小老闆懷中坐起來一看，他才發現他們倆

身邊蹲坐著一只有平房那麼高，頭頂電鍋鍋蓋，額頭貼著

黃紙符咒，頭上的角還掛著半截藍白花紋的布塊，看上去

毛茸茸的雪色龐然大物，他巨大的腳爪邊是完好無損的電鍋

和酒瓶。

 

「契約書上不是說好要倒米酒的嗎？這個怎麼喝起來不太

一樣？但跟米酒一樣香耶，聽說台灣防疫很認真，連轉個蛋

都要先消毒一下嗎？那要量體溫嗎？」他看著被對方圈在

腳爪之中愛不釋爪，緩緩摩娑的酒瓶，有些汗顏地發現，

他之前去廚房拿米酒的時候不小心拿錯瓶，拿成阿嬤擺在

架上的台酒防疫酒精——乃由台灣本土糙米產製而成，是

同樣有米酒香味的酒精噢。

 

不會是因為這樣才炸鍋的吧？酒精中毒嗎？

 

「呃，請問一下，這個是口罩嗎？」他舉起身上的藍色布片，

有點不確定地問道。

 

「對呀！是守護者幫我準備的，是手工縫製的噢，據說地球

近來很危險的樣子，守護者還說台灣現在很流行蒸口罩，因為

你選了電鍋嘛，我就想說從通道過來的時候，順便蒸一下。」

 

「那剛剛到底是怎麼了？」

 

「我有點過敏，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嘛！台灣的電鍋品質真的

很不錯呢，居然沒有變形。」對方讚美道。

 

「呃，所以你到底是個什麼？」

 

「才不告訴你呢！」毛茸茸的巨大生物眨了眨天青色的豎瞳，

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的光芒。

 

這時小老闆一臉嚴肅、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張東西，朝

對方的方向一晃，他原先以為是另一張符咒，仔細一看卻

發現是一張小朋友，上頭的防偽標示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閃閃

發光，然後又跟他借來了阿嬤交給他的金鍊朝對方揮了揮。

 

眼看著對方那對幾乎被雪色長毛覆蓋的天青色豎瞳猝然緊縮，

接著在一陣顫動之後，無法控制地變成了愛心的形狀，小老闆

摸了摸下巴表示：

 

「唔，這個看起來應該是龍吧？龍對於在地貨幣和古老的

黃金總是有著驚人的嗅覺呢。」

 

「可是他毛很長耶！會不會中暑啊？」他伸手指了指隔壁

叼著肉骨頭，正好路過的台灣土狗滷蛋那身油水光滑的

褐黃色短毛，小聲說道。

 

「大概……是長毛的龍吧！」小老闆不怎麼確定地說道。

 

 

******

 

 

後來小老闆和他討論之後，決定幫這頭從台灣電鍋之中

孵出的奇特毛茸巨龍命名為芙拉菲(Fluffy)。

 

把芙拉菲介紹給阿嬤的過程倒是比想像之中順利，他一直

擔心阿嬤會嚇到，結果阿嬤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端詳了半晌，

呵呵笑開了：

 

「就古錐，甘是狗仔？」

 

結果芙拉菲居然沒反駁，還把大頭湊過去討摸，逗得阿嬤

十分開心。

 

晚餐時看著吹著冷氣旁若無人大嚼阿嬤滷給他吃的一整鍋

滷豬肉、皇帝豆和豆腐，一邊吃一邊搖尾巴的毛茸巨龍，

他忍不住有點心塞。

 

更誇張的是，職業是村中裁縫師傅的阿嬤，還幫這傢伙縫了

七個巨大的花布口罩，週一到週日每天可以戴不同花色的

口罩這樣，其中有一個孔雀藍的口罩邊緣還有漂亮的蕾絲……

 

而且孵出來來三個月之後，芙拉菲整頭龍還胖了一圈，完全

沒有水土不服的感覺，現在是怎樣，阿嬤養的龍嗎？

 

看著陪阿嬤上街買菜，幫叼菜籃，幫小老闆叼信件去郵局，

喜歡和隔壁的土狗滷蛋一起啃肉骨頭，一起圍觀攜帶爌肉

便當的人類的毛茸巨龍，他又忍不住懷疑，這隻其實……

靈魂是狗狗吧？

 

只是不小心投錯胎？被狗狗奪舍？還是他其實是要去芬蘭

聖誕老人家的壁爐結果誤入台灣電鍋嗎？

 

小老闆好脾氣地拿出冰果汁請他喝，聽他碎碎念，聽到

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

 

中午他們一起吃飯，飯後小老闆還從小冰箱的冷凍庫裡頭

拿了三支乳酸水果冰棒出來，大家一起吃，他的那支是

蘋果綠的，小老闆的是白色的，芙拉菲的是淺藍色的，

是有點接近他豎瞳的顏色。

 

這種乳酸冰棒是兩截式的塑膠外包裝，是用剪刀剪開尖尖

的開口之後，用雙手擠著吃，因為芙拉菲巨大的爪子不好

操作，是由他直接幫忙把裡頭的冰品擠到芙拉菲的大嘴

裡頭的。

 

因為下午說好要幫忙小老闆整理店裡進貨的商品，他就近

待在文具店後方，小老闆平時休息的房間休息。房間裡

鋪了木質地板，採光很好，是整理得很舒適的小窩，擺了

一張躺椅，是小老闆平時休息的地方。不過他沒有躺上去，

而是席地而坐，靠在芙拉菲身上午睡，房裡冷氣開得很足，

並不覺得悶熱。

 

在半睡半醒之際，身上忽然有灰影襲來，唇上一熱，有人

輕輕吻他的唇，那個吻很輕很輕，像是熱烈的晴空之中

漂浮的雲朵，還嚐得到一點酸酸甜甜的滋味，然後吻他

的人把一件外套悄悄蓋在他身上，那是小老闆很喜歡

穿的那件白色外套。

 

在窗外映入的明亮光線隨著雲影位移短暫暗去的時候，

他趁房間再度被日光點亮之前，揪住了眼前即將遠去的

浮雲——小老闆的襯衫衣角，續下了那個未竟的吻。

 

被吻得有些發昏，如同久處炙熱陽光之下，短暫產生眩暈

之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身邊的雪色毛茸巨龍的舉動，

他默默縮到了牆角，抬起巨大的腳爪把原先罩在大嘴上的

花布口罩往上扒拉了幾下

 

 

——當場把口罩變成了眼罩。